《上海晨报》
1932年9月17日,晨光刺破黄浦江雾
霞飞路的报童赤脚奔过弹痕斑驳的墙面,油墨未干的号外在风中猎猎作响。烫金标题映着朝阳,像刀锋出鞘的寒光:
《美日争端落幕:史密斯完胜,三井低头》
白俄流亡贵族捏着银勺的手突然僵住,咖啡在蕾丝桌布上洇出太平洋的形状。汇丰银行大理石台阶上,英国买办的鳄鱼皮公文包落地,雪茄滚进下水道格栅。码头苦力们用生锈的铁钩挑起报纸,汗水和铅字混成咸腥的油墨。
杜月笙的凯迪拉克V16静静滑过外滩。他指腹抚过镀金柯尔特上新刻的徽章——曼哈顿下城区的狼首与苏州河畔的莲花诡异地纠缠在一起。
爷叔,这美国赤佬真把东洋人打服了?
黄金荣的烟斗在防弹玻璃上叩出三声闷响。镜头随着火星推移:日本领事馆的卫兵正用白布擦拭门牌上的弹孔,而对面美国海军俱乐部门口,黑人士兵哼着蓝调将星条旗升到顶点——旗绳是昨天刚从三井商船截获的日本海军特供缆索。
远处十六铺码头,修斯飞机公司的货轮鸣响汽笛。甲板上,盖着油布的农用机械轮廓,像极了一门门高射炮的仰角。
1932年9月18日晨,华懋饭店九楼
银质餐刀切开五分熟牛排的肌理时,血水渗入骨瓷餐盘的花纹,在特制酱汁上晕开一片珊瑚状的赤潮。特纳手腕微转,刀刃与盘底摩擦的锐响,恰似巡洋舰艏劈开吴淞口的浊浪。
老约翰突然猛地一下将手中的《字林西报》狠狠地拍在了餐桌的正中央,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餐桌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报纸的头版上,一张照片格外引人注目。照片中,三井良介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钻进邮轮的舱门。他的背影在逆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灰色的阴影所笼罩,宛如一只灰败的鹤。
而照片下方的铅字注释,更是如同一把利刃,直刺人的眼睛,甚至可以说是近乎刻薄:“三井财阀常务理事突发胃疾返日疗养”。
然而,就在这行字的下方,还有一张小小的配图。那是美国海军陆战队正在虹口公园升旗的场景,画面虽然不大,但却显得格外醒目,就像是一枚不经意间盖上去的胜利印章。
修斯端起自己面前的大吉岭红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他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旁的波本酒,缓缓地倒入茶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流淌,勾勒出一条条石油般黏稠的轨迹,仿佛在诉说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故事。
“全上海都知道——”修斯轻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笃定,“他的‘胃病’,其实是被休斯敦号的主炮给吓出来的。”
特纳没有接话。他起身推开落地窗,九月的江风卷着柴油味灌进来,掀动桌布下露出的一角电报——上面海军情报处的解码字样依稀可辨:【出云号今晨6时让出主航道】。
黄浦江的晨雾中,日本海军旗舰出云号正以15度倾角转向避让。其左舷处,1932年一二八事变时留下的弹孔像一排溃烂的疮疤,在晨光中渗出褐色的锈迹。而吃水极深的美国货轮自由女神号鸣笛驶过,船尾翻滚的浪沫里,隐约可见几片未被完全粉碎的钢板——那上面吴海军工厂的日文钢印,正随着泡沫渐渐沉入江底。
(当日午时,日本领事馆向所有侨民发放《在沪行为守则》修订版,其中第七条用加粗字体标注:严禁与美国商船发生航道争议。而汇山码头工人发现,新到港的集装箱里,总有几个标着农业教学用具的木箱散发着枪油的味道。)
1932年9月20日,十六铺码头实录
正午的烈日将海关钟楼阴影斜切在3号码头,苦力们的脊背在农业机械木箱下弯成黑亮的弓。突然爆裂的木箱里,二十支汤普森冲锋枪的烤蓝枪管在阳光下泛起幽光,像一窝刚刚破壳的钢铁幼鸟。
美国监工慢条斯理地踱过来,牛仔靴尖踢了踢散落的子弹链:知道这是什么吗?他忽然将鹰洋弹向目瞪口呆的苦力,加州来的新型...呃...棉花采摘机配件。银元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被苦力布满老茧的手掌凌空截住时,日本海军哨所的望远镜镜片正好反过一道刺目的光。
两百码外,美军陆战队员嚼着口香糖调整了腰间m1917的枪带。这个动作让日本哨兵条件反射般按住空枪套——他们的武器今晨刚被紧急收缴。
《百乐门夜曲》
子夜,水晶吊灯将爵士乐队镀成流动的金
白俄歌女沙哑的嗓音碾过《星条旗永不落》的音符,她锁骨处残留的哥萨克马鞭痕与胸前的山茶花同样鲜艳。杜月笙的酒杯悬在半空,二楼包厢的防弹玻璃后,特纳的雪茄烟迹在黑暗中勾勒出夏威夷至上海的航线图。
杜先生看什么?张啸林的金牙沾着香槟泡沫。
黄金荣的烟斗红光倏然亮起,照亮《申报》上被指甲划过的三行小字:三菱商事、昭和通运、东亚海运与西部委员会达成谅解。烟灰落在这则消息旁的讣告栏上——那里刊登着日本海军中佐佐藤勇的遗照,死因栏赫然印着胃溃疡穿孔。
(翌日清晨,外滩所有报童同时哑了嗓子。他们布袋里的每份报纸,不论中英文,头版都印着休斯敦号巡洋舰访问吴淞口的照片。而在照片边缘的江面反光里,隐约可见出云号正在降下司令旗。)
[这座城市的生存法则,从来写在钢铁的弹道与白银的成色上]
1932年深秋,美国驻沪领事馆
水晶吊灯在特纳的威士忌杯里投下匕首状的光斑,他忽然按住老约翰正要倒酒的手。宴会厅另一端,宋庆龄素色旗袍上的暗纹在转身时忽现青天白日徽记,何香凝腕间的翡翠镯子随话语节奏轻叩香槟杯,发出清越的警报声。
失陪。特纳解开袖扣的动作用力到近乎撕裂,露出内侧绣着的三行中文——那是去年南京路枪战时,某个垂死的青帮成员塞给他的血书。
当他的阴影笼罩两位女士时,侍应生恰巧打翻托盘。玻璃碎裂声中,宋庆龄的珍珠项链突然崩断,乳白的珠子滚落在猩红地毯上,像1931年沈阳沦陷那夜的雪中弹壳。
孙夫人。特纳弯腰拾珠,后腰的柯尔特手枪将西装顶出锐角,去年我在《密勒氏评论报》读到您的话:真正的革命者...他故意停顿,任由何香凝接上下半句。
...连伤疤都是勋章。何香凝的中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镯下的陈年枪伤。特纳注意到她左手缺失的小指——1925年廖仲恺遇刺现场,刺客的子弹削去了这根手指,却让镯子完好无损。
修斯突然插入人群,假借敬酒将电报塞进特纳口袋。纸张摩擦声里,宋庆龄忽然改用客家话:史密斯先生可听过我们岭南的童谣?月光光,照地堂...
特纳的瞳孔骤缩。去年截获的日军密电里,正是这首童谣的日文译本作为广东攻势的暗号。他举杯轻碰何香凝的杯沿:为廖夫人健康——香槟泡沫突然炸裂,如同五年前那颗穿透廖仲恺胸膛的达姆弹。
1920年回忆与现实交织的瞬间
何香凝的绢帕上,一朵木棉花的暗纹正被攥出褶皱。特纳的视线落在她无名指的戒痕上——那里本应有一枚婚戒,直到1925年那颗子弹将它永远烙进血肉。
那年我带去广州的德国军火,特纳转动着酒杯,冰球碰撞声像极了当年黄埔军校的操练脚步声,有一支枪托上刻着Liberty or death——廖先生看到后,特意要去了那支。
宴会厅的乐声突然切换到《友谊地久天长》,宋庆龄的珍珠耳坠在灯光下晃出泪滴般的影子。何香凝忽然从手袋取出一枚磨损的铜弹壳,壳底清晰可见S的铭文。
仲恺走时,她的粤语带着西关特有的尾音,手里攥着的就是这个。弹壳内壁还残留着些许火药,在灯光下像未干的血迹。
特纳的右手无意识摸向腰间——那里别着的正是同款左轮。他想起1923年那个暴雨夜,廖仲恺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香港码头,怀里紧抱着被雨水浸透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名册。
他说您不同,何香凝突然改用英语,当其他军火商在数钱时,您总在数子弹能换来多少间新学堂。
水晶吊灯突然闪烁,照亮特纳袖口磨损的纽扣——那是1925年廖仲恺遇刺当天,他在混乱中丢失的。此刻它正别在何香凝的衣领内侧,像枚隐秘的勋章。
(次日清晨,美国领事馆签发了三张特别通行证。而宋庆龄的保卫中国同盟账本上,突然多出一笔足以装备整个学生义勇军的款项,汇款附言只有四个字:For Liberty。)
[有些交易不能用金钱衡量,就像有些子弹注定要开出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