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更夫的梆子声仿佛还粘稠地滞留在空气里,而那凄厉的唢呐声却已如同无形的指挥棒,强行牵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乃至……脚步。
谢临川眉头微蹙,他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带着微弱引导性质的力量场,以小镇中心为源头扩散开来。这力量并不算强大,更像是一种暗示,一种规则的指向,但对于初来乍到、心神不宁的玩家而言,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感觉到了吗?”他低声对虞千秋说。
虞千秋指尖微动,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魔元在空气中一触即收,精准地切断了那股试图萦绕上她神识的引导力。“雕虫小技,惑心之术的粗浅应用。”她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屑,“但此术与此地时空法则交织,形成了一种‘势’,顺之者暂安,逆之者……恐生变数。”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几个零散的玩家,有的面露挣扎,有的则眼神逐渐迷茫,如同被催眠般,开始不由自主地朝着唢呐声传来的方向挪动脚步。显然,他们抵抗不了这种规则的牵引。
“去看看。”谢临川做出决定。被动等待从不是他的风格,直面危险,才能找到破绽。他依旧紧握着虞千秋的手腕,两人并肩,顺着青石板主街,向镇中心走去。他们没有完全顺从那股引导力的节奏,步伐沉稳而警惕,时刻观察着两侧。
街道两旁的店铺门户紧闭,招牌在血色夕阳下投下歪斜的影子。透过一些窗棂的缝隙,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同样僵硬,同样空洞,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街道上这些不速之客。那种被无数空洞眼睛窥视的感觉,足以让普通人脊背发凉。
越靠近镇中心,那唢呐声越发尖锐刺耳,锣鼓铙钹的声音也加入进来,敲打出混乱而喧闹的节拍,但组合在一起,非但没有丝毫喜庆,反而更像是一场荒诞的送葬曲。
镇中心是一个略显开阔的广场,地面由大块青石铺就,中央有一口被封死的古井,井口缠绕着早已枯死的藤蔓。此刻,广场上挤满了“人”。
全是镇民。
他们穿着比镇口那些Npc稍显“体面”的衣物,男女老少,如同潮水般无声地聚集在此,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所有人都面朝圆圈中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依旧,仿佛在观摩一场与己无关的表演。
谢临川和虞千秋凭借过人的身体素质,轻易地在外围找到了一个视线较好的位置。其他玩家也陆续赶到,分散在人群边缘,脸上混杂着惊疑、恐惧和好奇。
圆圈的中心,正在举行一场婚礼。
新郎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暗红色喜服,头戴插着宫花的黑色礼帽。他身材高瘦,但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惨白,如同刷了一层厚厚的白垩,嘴唇却涂得鲜红,对比强烈得诡异。他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仿佛用尺子量过,眼神和其他镇民一样,空洞无物。
而新娘,则穿着一身极其刺眼的……染血嫁衣。
那原本该是正红色的嫁衣,此刻大片大片地被深褐近黑的污渍覆盖,尤其是在胸口、袖口和下摆处,仿佛曾浸泡在血泊之中。她头上盖着大红盖头,遮住了面容,但盖头边缘,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着粘稠的、新鲜的血液,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汇聚成了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红。
一支由七八个同样眼神空洞的乐手组成的鼓乐班,在一旁卖力地吹奏着那令人牙酸的唢呐和锣鼓。
司仪是一个干瘦的老者,穿着长衫,用毫无感情的平板声调高喊着:
“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动作僵硬地朝着血色残阳的方向躬身。
“二拜高堂——”
他们转向坐在两张太师椅上的、一对穿着富贵但同样眼神空洞的老夫妇(想必是镇长及其夫人)。
“夫妻……”
司仪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卡壳的留声机。
就在这停顿的瞬间,整个广场上那喧闹又死寂的气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对拜——”
新郎和新娘缓缓转向对方,弯下腰去。
就在两人头颅即将接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一直低眉顺眼、静立不动的新娘,盖头下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至极、不似人声的尖啸!
“啊——!”
声音中蕴含的怨毒与绝望,瞬间冲散了那虚假的喧闹,让所有听到的玩家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她猛地直起身,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阴风!右手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根闪烁着寒光的、足有半尺长的金属发簪!那发簪造型古朴,末端似乎还镶嵌着什么,但在血色天光下看不真切。
没有丝毫犹豫,带着积攒了千百世的恨意,她狠狠地将发簪刺向了近在咫尺的新郎的心口!
“噗嗤!”
一声闷响,像是钝器刺破了败革。
新郎脸上那僵硬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变化,身体猛地一颤。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他只是瞪大了那双空洞的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暗红色的喜服前襟,迅速泅开一片更深的颜色。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兀!
然而,惨剧并未结束。
新娘拔出染血的发簪,看也不看地上“死去”的新郎。她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自己的盖头!
露出的是一张苍白但清秀的脸,只是此刻完全扭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黑色血管,一双眼睛赤红如血,里面只有滔天的怨恨和疯狂。她仰天发出一声悲怆与快意交织的长啸,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根还在滴血的发簪,狠狠地划向了自己雪白的脖颈!
鲜血,如同破裂的血囊,猛地喷溅而出,在她那身早已染血的嫁衣上,增添了最新鲜、最刺目的一笔。
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下,恰好伏在了新郎的尸体旁。
唢呐声、锣鼓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开始在空气中弥漫,与那腐朽的桂花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所有围观的镇民,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刚刚目睹的不是一场血腥惨剧,而只是风吹过树叶般平常。
玩家们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与死亡惊呆了。有人捂住嘴发出压抑的惊呼,有人脸色惨白连连后退,也有人眼中闪过惊惧和思索。
谢临川眼神锐利如鹰隼,从惨剧发生开始,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几个关键角色——新郎、新娘、司仪、高堂,以及周围几个看似是家丁、丫鬟的Npc。他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记录着每一个人的站位、表情(尽管僵硬)、动作幅度,甚至血液喷溅的轨迹。这些细节,在未来的轮回中,可能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而虞千秋,在新娘暴起的瞬间,她的神识便如同最纤细的蛛丝,悄然蔓延过去,小心翼翼地触碰、感知着那对“新人”。她没有去干预,因为她早已看出端倪。
“非生非死,非鬼非魅,”她清冷的声音在谢临川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探究,“更像是一段被某种强大力量固化在此地的‘记忆影像’,承载着极致的怨念,每日重复上演。那鲜血、那死亡,皆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在此地的投射,但非此刻之‘实’。”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玩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似乎经历过强化、身体素质不错的青年,猛地冲了出去!
“妈的!光天化日……不对,这鬼天气下杀人自杀?!这什么鬼地方!救人啊!”他显然还保留着现实世界的道德观和冲动,或许也仗着自己有些能力,试图阻止这场“悲剧”——或者,至少想做点什么。
他速度很快,几步就冲到了场中,伸手想去扶那倒在血泊中的新娘。
“蠢货。”虞千秋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几乎在那青年手指即将触碰到新娘染血嫁衣的瞬间——
“嗡……”
一阵无形的波动以新娘的尸体为中心扩散开来。
广场周围,那原本只是背景般存在的、稀薄的灰白色雾气,如同被惊动的嗜血兽群,骤然变得浓郁、粘稠!它们翻滚着,如同拥有生命般,化作数条灰黑色的触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卷向那个多管闲事的青年玩家!
青年脸色剧变,身上爆发出淡淡的白色光华,似乎是某种防护技能或道具被激活。但在那灰雾触手面前,这层光华如同纸糊一般,瞬间破碎!
“不——!”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整个人就被灰雾彻底吞噬。灰雾翻滚收缩,里面传来令人牙酸的、细微的骨骼碎裂声和血肉被碾磨的声音,随即迅速恢复平静,消散在原地。
而那个青年玩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此乃既定之‘果’,妄图更改,自寻死路。”虞千秋收回目光,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在她漫长的修行生涯中,见过太多试图逆转因果、螳臂当车的愚者,下场无一例外。
谢临川眼神微凝。那灰雾的力量层次,远超他之前的预估。瞬间抹杀,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更加印证了虞千秋的判断——必须遵循这里的“规则”,至少在找到规则漏洞之前。
青年玩家的惨状让其他几个蠢蠢欲动的玩家彻底熄了心思,脸上血色尽褪,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
就在这时,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地上,那两具“尸体”——胸口插着发簪的新郎,和脖颈几乎被割断一半的新娘,突然动了一下。
接着,在众多玩家惊恐的注视下,他们以一种极其违反生理结构的方式,关节发出“咔哒”的轻响,缓缓地、僵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新郎胸口的发簪不知何时消失了,伤口也无影无踪,只有衣服上的血迹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新娘脖颈上的致命伤同样消失,她抬手,不知从何处又摸出了一顶崭新的红盖头,缓缓盖在头上,遮住了那张恢复“平静”的脸。
他们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如同设定好的程序,新郎再次挂上了那僵硬的笑容,新娘再次低眉顺眼,静静地站立在原地,仿佛在等待下一次“演出”的指令。
而周围所有的镇民,包括司仪、乐手、高堂,那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这一刻,齐刷刷地、机械地转动,聚焦到了幸存的那几名玩家身上。
被上百个没有灵魂的“人”同时用空洞的眼神凝视,那种压力,足以让心智脆弱者瞬间崩溃。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广场上蔓延。
然后,从玩家们身后,传来一个木然的、毫无起伏的女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客官,天快黑了,该住店了。”
众人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粗布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普通但同样眼神空洞的中年妇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她手里拎着一串黄铜钥匙,钥匙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却又冰冷的“叮当”声。
她是……悦来居的老板娘。
而她口中的“天快黑了”,分明是指那轮血色的残阳,依旧顽固地悬挂在原处,没有丝毫移动的迹象。
婚礼惨剧结束后,所有镇民,包括刚刚“死去”的新郎新娘,都若无其事地站起,眼神空洞地看向玩家们。客栈老板娘木然地走过来:“客官,天快黑了,该住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