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除草的劳作中,昭阳领悟到烦恼如野草,无法根绝,但能通过持续修行,不让其占据心灵的良田。
晨光熹微,山间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将云泉寺后的菜园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昭阳系上粗布围裙,站在菜畦间,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香、露水的清甜,还有远处佛堂隐约传来的檀香。这是她在寺里的第二个月,晨扫已成为习惯,而今日,是她第一次被安排来菜园帮忙。
菜园不大,却被划分得井井有条。一垄垄青菜翠绿欲滴,番茄架上已结出青涩的果实,角落里还种着几行韭菜和小葱。然而,在作物的间隙,那些恣意生长的野草格外扎眼——它们有的贴着地皮蔓延,有的已蹿到小腿高,昭阳甚至能想象出它们的根系在地下如何贪婪地扩张疆土。
知客师明净师姐递来一把小锄头,木柄被磨得光滑温润,今天把这些野草除一除吧。注意别伤了菜根。
昭阳接过锄头,入手沉甸甸的。她选了一处野草最茂盛的地方,蹲下身,举起锄头就要往下砍。
慢着。明净师姐的声音轻柔却及时地制止了她,除草不是打仗,何必这样气势汹汹?
昭阳的手僵在半空,有些不解地回头。
明净师姐走近,指了指她脚下的野草:你看,这株是牛筋草,根系深,要用巧劲;这株是马唐,茎节着土就能生根,要连根拔起;还有这个——她弯腰轻抚一株叶片呈锯齿状的野草,这是荠菜,能吃的,不必除掉。
昭阳愣住了。在她看来,这些都是该被清除的,没想到在明净师姐眼中,它们各有特性,甚至还有可用之材。
她重新调整姿势,不再急着挥锄,而是先仔细观察。牛筋草的根系果然扎得极深,她不得不顺着根系的方向,一点点松动周围的泥土,才将它完整取出。马唐的茎节上已经长出细小的根须,若不彻底清除,几天后又会重新生长。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滴在泥土里,很快被吸收。阳光渐渐炽烈起来,晒得她后背发烫。她不时要直起腰歇息,活动活动酸痛的膝盖。
这草啊,除了又长,长了又除。明净师姐在不远处给番茄搭架子,声音随风飘来,就像人心里的杂念。
昭阳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原本专注于劳作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低头审视手中刚拔起的一株野草——根系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即便被连根拔起,不出几日,新的杂草又会在原地冒头。这多像她心里除不尽的烦恼:失业的焦虑、婚姻的创伤、对未来的迷茫,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滋生。
她想起刚失业的那段日子,每天投递数十份简历,却石沉大海。焦虑像野草般在心底蔓延,夜不能寐。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又陷入无休止的加班和内卷,身心俱疲。婚姻破裂后,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否不值得被爱,那些自我否定的念头如杂草丛生。
为什么一定要除尽呢?明净师姐的声音再次飘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菜园里本来就有菜有草。只要不让草占了菜的生长空间,不就很好吗?
昭阳怔住了,手中的锄头险些掉落。
这话如晨钟暮鼓,在她心头回响。
为什么要追求绝对的?为什么要苛求自己必须完全摆脱焦虑、必须永远心态平和?这本身不也是一种执念吗?
她改变方式,不再执着于斩草除根。手指轻抚过菜畦,她惊讶地发现,几株野草与青菜相安无事地共生。有的甚至还为娇嫩的菜苗遮去些许烈日。
看这株,明净师姐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指向一丛生菜旁的野草,它没抢生菜的养分,反而帮它保持水土。有些虫子爱吃这草,就不去祸害生菜了。
昭阳若有所思。她想起昨日母亲寄来的那件羊绒衫,想起那些曾让她夜不能寐的职场倾轧。这些烦恼,是否也像眼前的野草,本可以与内心的宁静和平共处?
她开始耐心地分辨:哪些杂草确实危害菜苗,需要清除;哪些只是安静生长,不妨留它们一席之地。这个过程,竟像是在梳理自己的心绪。
牛筋草就像那些根深蒂固的恐惧,必须连根拔起;马唐好似不断复起的消极念头,需要持续觉察;而荠菜这样的,或许本就不是烦恼,只是她错认了。
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指尖被草叶划出几道细痕,火辣辣地疼。但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清明。当她把一株株真正有害的杂草拔除时,仿佛也在将心中那些消耗能量的执念一一放下。
午后,天空飘来几朵乌云,很快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明净师姐招呼她去廊下避雨,她却摇摇头:正好凉快些,我再做一会儿。
雨丝轻柔地落在她身上,与汗水混在一起。她继续蹲在菜畦间,动作愈发从容。有时她会停下来,观察一只在菜叶下躲雨的瓢虫,或是倾听雨滴打在叶片上的清脆声响。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都市丛林中疲于奔命的昭阳,也不是那个在婚姻中迷失自我的昭阳。她只是一个在雨中除草的普通人,与脚下的土地、身边的作物、空中的雨滴融为一体。
雨渐渐停了,西边的天空出现一道淡淡的彩虹。昭阳也终于除完了最后一垄菜地的杂草。她直起酸痛的腰背,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菜园焕然一新,青菜在雨水的洗涤下更加翠绿欲滴,几株无伤大雅的野草在田埂边轻轻摇曳,为整齐的菜畦平添几分野趣。
烦恼如草,无法根绝,但能通过持续修行,不让其占据心灵的良田。她轻声自语,忽然明白了这个朴素却深刻的道理。
收工时,她的手上沾满泥土,指甲缝里也是黑的,浑身酸痛,内心却充盈着一种奇特的满足感。这种感觉,比完成一个重大项目、拿到一笔丰厚奖金更让她踏实。
就在她收拾工具准备离开时,清心师姐站在菜园门口,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明日若有空,清心师姐轻声说,帮我去村里走一趟?有位居士为孩子的学业焦虑不已,需要开解。
昭阳微微一怔。自己尚在修行路上摸索,如何能开解他人?那些关于菜园禅的领悟,不过是刚刚萌芽的幼苗,如何能经得起现实风雨的考验?
但看着清心师姐信任的眼神,她抚摸着手中沾满泥土的锄头,忽然生起几分期待——
或许,这正是检验这些时日修行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