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阁内，太医小心地为阿依娜清洗了手臂上那道不算深的伤口，敷上最好的金疮药，又开了几副安神压惊的汤药。
「公主殿下万幸，暗器只是擦过，并未伤及筋骨，毒性也未侵入。只是受了些惊吓，好生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了。」太医恭敬地回禀。
萧衍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脸色依旧沉着，直到听完太医的诊断，眉头才稍稍舒展。他挥挥手让太医和闲杂人等都退下，只留下德忠在门口伺候。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阿依娜靠在软枕上，穿着寝衣，外面还裹着萧衍那件宽大的玄色外袍，显得她越发娇小脆弱。她低垂着眼睫，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完全回过神。
萧衍在她床边的绣墩上坐下，看着她这副模样，想到方才那惊险一幕，心口那股后怕和怒气又翻涌上来。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放缓：「还怕吗？」
阿依娜抬起头，眼圈还有点红，像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飞快地摇头，用生硬的官话小声道：「不…不怕了…陛下在…」
【怕！怎么不怕！差点就去见天神了！那个杀千刀的皇叔！老娘跟你没完！等我能兑换防身术了，第一个拿你练手！】
萧衍：“……”很好，还有力气在心里骂人，看来是缓过来了。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又被冷厉取代。「今日之事，是朕疏忽，让你受惊了。」他顿了顿，语气郑重，「你放心，朕已加派了影卫暗中保护琉璃阁，绝不会再有下次。」
阿依娜眨了眨眼，似乎努力理解着他的话，然后露出一个感激又依赖的笑容：「谢陛下…」
【影卫？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最好还是用不上！这种刺激再来一次，我小心脏可受不了。话说，那个杀手抓到了，能问出是皇叔指使的吗？能直接去抓皇叔吗？】
萧衍听着她心里的嘀咕，眸光微暗。他何尝不想立刻将皇叔绳之以法？但仅凭一个杀手的口供，远远不够。萧远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行事滴水不漏，那杀手即便开口，也未必能拿出直接指认萧远的铁证。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
他正想着，影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对着萧衍微微颔首。
萧衍会意，起身对阿依娜道：「你好生休息，朕晚些再来看你。」说完，便转身出了内室。
来到外间，影一压低声音禀报：「陛下，招了。确是‘影煞’，皇叔麾下最顶尖的死士之一，专司暗杀。但他并未直接见过皇叔，命令是通过三层中间人传递，所有联系皆用暗语密信，且每次传递后痕迹都会被彻底清除。他只负责执行命令，不问目标，不问缘由。」
萧衍面色冷峻，果然如此。皇叔行事，谨慎到了极点。
「他可有何物证？或者，中间人是谁？可能抓到？」萧衍追问。
影一摇头：「中间人极其狡猾，每次联络方式都不同，且‘影煞’被捕后，那些人必然早已闻风隐匿。至于物证…他只知道此次任务的额外要求：制造意外假象，若失败被擒，需立刻自尽，绝不能泄露‘王府’二字。此外，他一无所知。」
线索又断了。即便明知是皇叔所为，却没有能摆在明面上、公之于众的证据。
萧衍负手而立，眸中寒光闪烁。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亲耳证实，依旧让他怒火中烧。这种明知凶手是谁，却因规则所限无法立刻将其惩治的憋屈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继续审！把他知道的所有关于死士训练、联络的细节，哪怕再微不足道，都给朕挖出来！」萧衍冷声道，「另外，将‘影煞’落网的消息，悄悄放出去。」
影一略显疑惑：「陛下，此举是否会打草惊蛇？」
「朕就是要惊他！」萧衍冷笑，「让他知道，他的爪牙被朕拔了！让他猜，朕到底知道了多少！让他慌，让他乱！他越是自乱阵脚，才越有可能露出更大的破绽！」
「是！臣明白了！」影一领命，再次悄无声息地退下。
萧衍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皇叔，这场游戏，朕陪你玩到底！他转身，想再进去看看阿依娜，却听到里面传来轻微均匀的呼吸声。
他轻轻走进去，发现阿依娜不知何时已经歪在枕头上睡着了，长睫上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泪珠，看起来可怜又乖巧。大概是惊吓过后，安神汤的药效上来了。
萧衍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睡着了的她，收起了平日里那种或懵懂或狡黠的表情，显得格外宁静无害。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子，却一次次地搅动风云，一次次地将他从危险的边缘拉回，又一次次地因他而陷入险境。
心情复杂难言。有利用，有好奇，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越来越强烈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他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盖好她的肩膀。动作小心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阿依娜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楼兰语的梦话。
萧衍没听懂，但猜大概不是什么“陛下英明”之类的好话。他眼底掠过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转身离开了琉璃阁。
---
接下来的两日，皇宫表面风平浪静，但暗地里的波涛汹涌，敏感之人都能感受到。御花园的刺客事件被严格封锁了消息，但皇帝雷霆震怒、清洗内廷司和侍卫营、甚至动用了暗卫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引得人人自危，同时又纷纷猜测，究竟是谁能让陛下如此大动干戈？而那位据说受了惊吓在静养的楼兰公主，其受重视的程度，再次刷新了所有人的认知。
阿依娜乖乖待在琉璃阁养伤（虽然伤早已无碍），顺便享受了一下“病号”待遇——各种滋补汤水、珍奇玩意源源不断地送来，萧衍甚至又赏了她一匹流光溢彩的西域软烟罗，说是给她压惊。
这日午后，德忠又笑眯眯地来了：「公主殿下，陛下请您御书房说话。」
阿依娜心里一咯噔。
【又来了又来了！御书房ptSd要犯了！这次又是什么事？不会又有什么坑等着我吧？】
但她不敢不从，只好收拾心情，再次踏上“上班”之路。
到了御书房，却发现气氛与往日不同。萧衍没坐在堆满奏折的书案后，而是坐在窗边的茶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香茗。
见她进来，萧衍抬了抬手，语气还算平和：「坐吧。伤可好全了？」
阿依娜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回答：「谢陛下关心…好了…」
「嗯。」萧衍打量了她一下，气色确实红润了不少，看来没留下什么阴影。「今日叫你来，是有两件事。」
他顿了顿，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阿依娜面前。这个举动让阿依娜和旁边的德忠都暗自吃惊。
「第一，刺客的事，已有眉目。是前朝余孽，意图行刺你，引发两国纷争，乱我大晟朝纲。」萧衍面不改色地说着早已想好的说辞，「贼人已被处置，背后势力朕也已派人彻查清剿，你可以安心了。」
阿依娜眨巴着眼，努力做出听懂了并且相信了的样子，乖巧点头：「陛下…英明。」
【前朝余孽？骗鬼呢！明明是皇叔那个老阴比！不过看来是没拿到明面证据，不能直接撕破脸。唉，皇帝也不好当啊，还得帮忙编瞎话。】
萧衍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嗯，心里门清，嘴上还挺配合。
「第二，」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脸上，「此次你受惊不小，虽是逆贼所为，但朕亦有失察之过。朕允你一事，作为补偿。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做到，皆可应你。」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于公，她立下大功却屡次受委屈惊吓，该赏；于私…他确实想给她点什么。
阿依娜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
【补偿？还有这好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不行不行，太俗气了，显得我没见过世面…要不求他放我回楼兰？…估计立刻就得翻脸…那要什么好呢？】
她歪着头，真的认真思考起来，长睫扑闪扑闪的。萧衍也不催促，只是看着她那副绞尽脑汁的小模样。
忽然，阿依娜眼睛一亮，带着点试探和期盼，小声问：「陛下…我…我想学…中原话…可以吗？找…找个老师…」
她磕磕绊绊地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萧衍。语言不通是她最大的障碍，如果能尽快学会，不仅能更好地伪装吃瓜，关键时刻或许还能自救。
萧衍显然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以为她会要些珍玩或者特许之类的东西。
「为何想学这个？」他问道。
阿依娜低下头，手指卷着衣角，声音更小了：「…听不懂…大家说话…像傻子…怕…做错事…惹陛下生气…」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完全是一个异国孤女努力想融入却手足无措的模样。
萧衍看着她那纤细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头莫名一软。是了，她在这深宫里，举目无亲，语言不通，步步艰难，想学说话，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
「准了。」他几乎没有犹豫，「朕会为你挑选最好的老师。不止官话，礼仪、诗文，你若想学，都可请教习来教。」
「真的？！」阿依娜惊喜地抬头，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真实的笑容，「谢陛下！陛下…真好！」
【太好了！终于能摆脱文盲称号了！等姑奶奶学成了，看谁还敢背后嘀咕我！还能正大光明听八卦！完美！】
萧衍听着她心里那点小算盘，再看她脸上那毫不设防的、明媚得晃眼的笑容，竟有一瞬间的失神。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嗯。若无他事，便回去吧。老师明日便会过来。」
「是！臣妾告退！」阿依娜开心地行了个礼，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仿佛不是来“罚坐”，而是领了天大的恩赏。
看着她雀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萧衍摩挲着微温的杯壁，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老师…或许，他应该亲自来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他又缓缓皱起了眉。
皇叔这次失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又会是什么？他必须更快，更狠，才能护住想护住的人。
而此刻，王府内的萧远，也刚刚收到了“影煞”失败被擒，且暗卫司正在深挖死士网络的消息。他摔碎了心爱的茶盏，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的好侄儿，动作一次比一次快，手段一次比一次狠了！
那个楼兰公主，果然是个祸害！必须尽快除掉！
只是，经此一事，萧衍定然将她护得更紧，硬碰硬恐怕更难得手…或许，该换个方式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