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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溪山庄内,原本雅致祥和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般的恐慌与混乱。花园假山旁,顾云深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口鼻处溢出的黑血已开始凝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褐色。他圆睁的双眼中,残留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惊骇与不解,与他生前那清俊儒雅的形象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福城君李嵋脸色煞白,强作镇定地指挥着侍卫封锁现场,控制山庄内所有人员,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声线,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金氏伏在丈夫身上,哭声凄厉,几近昏厥,朴氏和文氏则瘫软在一旁,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仆役们远远站着,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恐惧与不安。

张绥之面沉如水,蹲在顾云深的尸体旁,无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开始进行初步的勘验。他首先排除了外力致死的可能,尸体无明显外伤,衣物整齐。中毒,是唯一的可能。而且,是发作极快、毒性猛烈的剧毒!

他的目光首先锁定了那只被打翻在地、残留着少许清澈液体的白瓷杯——那是金氏坚持让顾云深喝的白茅根水。

“这杯水,是谁准备的?还有谁喝过?” 张绥之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众人。

一个负责奉茶的侍女战战兢兢地跪下:“回……回大人,是……是奴婢准备的。用的是厨房常备的白茅根,煮了一大壶,除了给老爷这杯,刚才宴席上,也给几位贵客……还有夫人、如夫人都斟过一些解酒……”

张绥之示意侍卫取来剩余的白茅根水,又让侍卫找来银针,亲自插入壶中水中,银针并未变黑。他又让刚才自称也喝过此水的几名仆役上前,仔细询问,几人皆表示身体并无异样。

“白茅根水无毒。” 张绥之得出结论,排除了第一个明显的嫌疑。这也在情理之中,若水中有毒,目标太明显,且无法保证只有顾云深一人中毒。

那么,是宴席上的饭菜?张绥之眉头紧锁。这更不可能。满桌菜肴,众人皆食,若在其中下毒,无异于无差别屠杀,凶手如何能精准毒死顾云深一人?而且从中毒发作的时间看,是在宴席结束后出来透气之时,与进食时间有一定间隔,某些延迟发作的毒药虽有可能,但风险太大,难以控制。

难道是……那壶未曾饮用的参茶?张绥之看向桌上那壶早已凉透的、色泽金黄的参茶。他再次用银针试探,银针依旧光亮如初。况且,顾云深听从了金氏的劝告,并未饮用参茶。此路亦不通。

凶手下毒的手法,竟如此诡秘难测?张绥之站起身,眉头紧锁,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梳子,再次一寸寸地扫过顾云深尸体周围的地面。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顾云深右手外侧不远处的草地上。那里,似乎有一小团不起眼的、颜色深褐、如同泥丸般的东西,半掩在草叶中。若不仔细看,极易被忽略。

“那是什么?” 张绥之指着那物,示意侍卫取来。

一名侍卫小心翼翼用干净布帕垫着,将那枚小指肚大小的丸药拾起,呈给张绥之。丸药表面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蜂蜜和草药的甜香气息,与周围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这是何物?” 张绥之拿起丸药,放在鼻尖轻轻一嗅,除了药香,并无异样。他抬头看向众人。

瘫坐在地上的朴氏,看到这枚药丸,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金氏此刻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药丸,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尖声叫道:“这……这是‘清热安神丸’!是老爷平日偶感风寒、头晕发热时常用来自行服用的!说是能缓解头痛发热!刚才……刚才老爷说头晕出来透气,是不是……是不是你!” 她猛地伸手指向朴氏,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是不是你给老爷吃了这个?!”

朴氏被金氏一指,浑身剧颤,慌忙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哭喊道:“夫人明鉴!奴婢……奴婢只是见老爷咳嗽得厉害,脸色通红,想起老爷平日不舒服时会含服此药缓解,身上恰好带了一粒,就好心……就好心拿出来给老爷服下!奴婢万万不敢下毒啊!这药……这药是老爷自己药房制的,奴婢怎么敢啊!”

张绥之心中一动,不再犹豫,取出随身的银探针(一种特制的、比普通银针更敏感纤细的试毒工具),小心翼翼地刺入那枚“清热安神丸”内部。

片刻之后,当他缓缓抽出探针时,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原本银亮的针尖部分,已然变成了令人心悸的漆黑色!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的、不祥的光泽!

“有毒!” 李嵋失声惊呼!

“朴氏!你这毒妇!” 金氏如同被点燃的炸药,猛地从地上窜起,扑向朴氏,状若疯癫,伸手就去抓挠她的脸,“是你!果然是你!你为何要毒害夫君!我早就看出你是个不安分的狐媚子!定是你嫉妒夫君宠爱我,嫉妒文氏有才,便下此毒手!你好狠的心啊!”

朴氏被金氏抓扯着头发和衣衫,哭喊着拼命躲闪:“没有!我没有!夫人冤枉啊!那药是老爷常用的!我……我怎么会知道里面有毒!定是有人陷害我!冤枉啊!”

场面一时极度混乱。文氏吓得缩在一旁,不敢作声。仆役们更是噤若寒蝉。

“够了!” 李嵋毕竟年轻,见此情景,又惊又怒,厉声喝道,“来人!将这毒妇朴氏拿下!严加看管!”

几名侍卫立刻上前,将哭喊挣扎的朴氏从金氏手下拉开,反剪双臂,控制起来。

“殿下明鉴!奴婢冤枉!冤枉啊!” 朴氏的哭喊声在花园中回荡,充满了绝望。

张绥之手中捏着那枚带毒的蜡丸,面色凝重,一言不发。证据似乎确凿——顾云深在服用了朴氏提供的药丸后中毒身亡,药丸经检验含有剧毒。朴氏有作案时机,似乎也有动机(妻妾争宠)。这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

然而,张绥之的心中却涌起巨大的疑团。太简单了!太明显了!如果真是朴氏下毒,她为何要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将毒药递给顾云深?这无异于自寻死路!她完全有更多隐蔽的下毒机会。而且,这枚带毒的蜡丸,为何会如此“恰好”地掉落在尸体旁边,仿佛生怕别人发现不了?这更像是……被人故意留下的栽赃之物!

还有,金氏的反应……虽然悲痛欲绝,但当她指出药丸并指控朴氏时,那种激烈和……某种程度上的“迫不及待”,让张绥之感觉到一丝不协调。以及,朴氏声称这药是顾云深平日服用的,若真如此,下毒者为何能精准地将毒下在这枚特定的药丸里?是朴氏自己调了包,还是……这瓶药本身就有问题?或者,下毒者另有其人,利用了朴氏的“好心”?

线索纷乱,疑点重重。张绥之感觉自已仿佛置身于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之中,眼前看到的,或许只是凶手想让他看到的表象。

就在这时,哭得几乎虚脱的金氏,在文氏和侍女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她泪眼朦胧,对着张绥之和李嵋深深一福,声音沙哑而疲惫:“张大人,殿下……家门不幸,出此惨祸,惊扰贵客,妾身……妾身万分愧疚悲痛,心神已乱……可否……可否容妾身先安排人将夫君……将夫君的遗体暂且移至静室?这宴席残局,也需收拾……妾身实在……无力支撑了……” 她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身形摇摇欲坠,我见犹怜。

李嵋见状,心中也颇为不忍,叹了口气,摆摆手道:“顾夫人节哀顺变……此事……唉,就依夫人吧。先将顾东家遗体妥善安置。至于这毒妇……”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被押着的朴氏,“押下去,严加看管,待官府来人再审!”

金氏感激地点点头,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快去……把花厅的碗筷席面都撤了,仔细清洗干净……莫要……莫要再留这些晦气东西碍眼……”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安排却有条不紊。

侍女领命,正要离去。

“且慢!”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现场的悲戚与混乱!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一直沉默不语、仔细观察着一切的张绥之,缓缓抬起了头。他手中依旧捏着那枚带毒的蜡丸,目光却如同两道冷电,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了正欲转身去安排后事的金氏脸上。

张绥之向前一步,对着面露愕然的李嵋拱了拱手,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殿下,不必麻烦官府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下官,已经知道真凶是谁了。”

此话一出,满场皆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绥之!

李嵋更是又惊又疑,脱口问道:“张……张大人?你……你说什么?你知道凶手是谁了?难道……难道不是这朴氏吗?” 他指着被押解的朴氏。

金氏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泪眼婆娑地望着张绥之,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她颤声道:“张大人……您……您此话何意?凶手……凶手不是已经……已经查明了吗?”

就连哭喊着的朴氏,也停止了挣扎,呆呆地看向张绥之。

张绥之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金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夫人,戏,该收场了。”

“这枚带毒的蜡丸,不过是你精心布下的、用来嫁祸于人的障眼法罢了。”

“真正的毒,下在另一个地方。而下毒的人,就是你——金贞淑,顾夫人!”

张绥之那句石破天惊的指控,如同在死水潭中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在枕溪山庄的花园内激起了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位刚刚还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未亡人——金贞淑身上!

金氏娇躯猛地一颤,脸色在刹那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仿佛被无形的重击打中,一双美眸中充满了惊骇、慌乱,以及一丝被戳穿后的绝望。但她仍强自镇定,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尖声道:“张……张大人!您……您何出此言?!妾身……妾身与夫君情深意重,怎会……怎会下此毒手?!您不能因为找不到真凶,就如此污蔑妾身一个弱女子啊!” 她说着,泪水又涌了出来,一副受尽冤屈的模样。

福城君李嵋也彻底懵了,看看状若疯癫被押着的朴氏,又看看楚楚可怜的金氏,完全无法理解张绥之的指控,结结巴巴地问道:“张……张大人,这……这从何说起啊?顾夫人她……她方才还那般悲痛……”

就连被押着的朴氏,也停止了哭喊,呆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反转。

张绥之面对金氏的辩驳和李嵋的疑惑,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冷笑。他缓缓踱步,目光如炬,扫视着全场,最终定格在金氏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

“夫人,你的戏,演得很好。悲痛欲绝,关怀备至,甚至……‘深明医理’。” 张绥之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你成功地引导了我们所有人的思路,让我们只盯着顾东家‘吃了’什么才会中毒。”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同样惊疑不定的朱秀宁(黄莺儿),问道:“表姐,你可曾想过,有时候,致命的要害,不在于死者‘吃了’什么,而在于他‘没吃’什么?”

朱秀宁帷帽下的秀眉微蹙,沉吟片刻,忽然美眸一亮,失声道:“绥之!你的意思是……参茶?!”

“没错!” 张绥之重重一击掌,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正是那壶参茶!金氏,你处心积虑,布下的就是这个局!”

他转向目瞪口呆的李嵋和众人,条理清晰地分析道:“殿下,诸位!请仔细回想!宴席之上,所有的菜肴、酒水,包括最后那杯白茅根水,我们大家都一同食用饮用过,并无一人中毒!唯独那壶参茶——”

他指向桌上那早已凉透的紫砂壶,“顾东家因为‘偶感风寒’、‘体内虚火旺盛’,在夫人你‘体贴入微’的坚持劝阻下,一口未饮!而我们其他在座之人,包括夫人你自己,可都饮用了此茶!”

李嵋猛地回想起来,宴席后半段,侍女确实为每个人都斟了参茶,他自己也喝了两杯!他脸色骤变:“张大人,你是说……参茶里有毒?!”

“非也!” 张绥之摇头,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参茶里非但无毒,反而有——解药!”

他目光锐利地逼视着金氏:“你的计划是这样的:你在今日午宴的某一道或几道菜肴中,下了某种发作较慢、毒性却极强的慢性毒药!此毒无色无味,难以察觉,吃下后不会立刻发作,需得一定时间,或是……需要某种‘引子’才会彻底激发!而你在参茶中,则提前放入了解药!所有饮用了参茶的人,自然安然无恙。而唯独没有喝参茶的顾东家,则毒发身亡!如此一来,下毒的嫌疑,便可以完美地排除在宴席之外!因为所有人都吃了同样的饭菜却没事!你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嫌疑,引向……宴席之后,接触过顾东家的人!比如,恰好递给他一颗‘清热安神丸’的朴氏!”

这番推理,如同抽丝剥茧,将整个阴谋的逻辑清晰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所有人都听得脊背发凉!若真如此,这金氏的心机,何其深沉歹毒!

金氏浑身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仍强辩道:“胡……胡说!这都是你的臆测!证据呢?!你说我在饭菜下毒,在参茶放解药,证据何在?!那参茶是一壶所出,若真有解药,为何银针试不出?!”

张绥之冷笑一声:“夫人问到点子上了!你要证据?好!我便给你证据!”

他猛地转身,指向那些正准备听从金氏吩咐去收拾碗筷、清洗厨具的侍女,厉声喝道:“拦住她们!所有宴席用过的杯盘碗盏,厨房剩余的所有食材、调料,包括那参茶的茶壶、茶叶渣,全部封存!不得清洗!立刻请精通毒理的行家来查验!我就不信,如此大量的下毒,会不留下一丝痕迹!尤其是那参茶,某些特殊的解药成分,或许银针试不出,但总有法子检测出来!”

这一声令下,如同当头棒喝!那些侍女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张绥之不等金氏反应,又步步紧逼,目光如刀般刺向她:“至于你为何急于让人收拾残局?不就是想毁灭这些最直接的物证吗?!还有那枚带毒的蜡丸!”

他举起手中那枚漆黑的药丸,声音冰冷:“这更是你画蛇添足、欲盖弥彰的败笔!第一个扑到顾东家尸体上哭喊的是你!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将一枚你早已准备好的、真正带毒的蜡丸,塞进他手中,而将朴氏给的那颗无毒的,悄悄藏匿起来!要不要现在,就当着殿下和众人的面,搜一搜你的身?!看看你身上,是否还藏着另一颗‘清热安神丸’?!”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金氏的心理防线!她设计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自以为巧妙的心思,都被张绥之无情地拆穿!物证即将被查验,自身也可能被搜出赃物……她再也无法支撑,“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面如死灰,泪水无声地滑落,却不再是委屈,而是彻底的绝望和崩溃。

“夫人!” “毒妇!”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和怒斥声。

李嵋看着瘫倒在地的金氏,又惊又怒,手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竟然真是你!”

张绥之示意侍卫上前,控制住已经精神崩溃的金氏。他沉声道:“殿下,请立刻派人搜查金氏的卧房、妆奁,以及她可能藏匿毒药和解药的所有地方!”

李嵋此刻对张绥之已是言听计从,立刻下令。侍卫们迅速行动。

不多时,搜查的侍卫回来禀报:在金氏卧房一个极其隐秘的梳妆盒暗格内,发现了两个小巧的瓷瓶。一个里面装着少许无色无味的粉末,经初步银试,呈剧烈反应,是为剧毒,另一个里面则是些许淡黄色的结晶,疑似解药。证据确凿!

在铁证面前,金氏终于彻底放弃了抵抗。她瘫在地上,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断断续续地交代了自己的作案动机和经过。

原来,金氏出身朝鲜两班贵族,家道中落,被迫嫁给当时已是朝鲜御用药商的顾云深。她心中本就不甘,加之自身有不孕之症,一直隐瞒。婚后,顾云深虽对她不错,但为了延续香火,在短短一个月内,连续纳了朴氏、文氏两房妾室。此举彻底激怒了金氏,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嫉妒,害怕自己不孕的秘密被揭穿,最终会被抛弃。在极度焦虑和怨恨中,她与山庄内一名负责采买的年轻管事私通,企图“借种”稳固地位。不料那管事贪得无厌,反而以此事要挟她,索要巨额钱财。金氏在恐惧和愤怒的驱使下,最终萌生了杀夫夺产、再与情夫远走高飞的恶念。她利用自己略通医理和掌管中馈的便利,精心策划了这场“宴席中毒”的阴谋,并企图嫁祸给与她素有嫌隙的朴氏。

听完金氏的供述,众人皆是唏嘘不已,为顾云深遇人不淑而感到惋惜。

案情似乎已然明朗。李嵋愤慨地下令将金氏及其情夫(很快也被抓获)收押,等候严惩。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案件就此了结,准备处理顾云深后事之时,张绥之却再次开口,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再次陷入巨大震惊的话!

他走到顾云深的尸体旁,蹲下身,仔细端详着那张已然僵硬的、清俊却陌生的面孔,眉头紧锁,缓缓说道:“金氏,你的阴谋固然歹毒。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了争宠和家产杀夫,动机虽恶劣,尚可理解。但是……”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金氏,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费尽心机杀死的这个‘丈夫’,他……有可能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顾云深?!”

“什么?!”

“假的?!”

“这怎么可能?!”

满座哗然!李嵋、朱秀宁、以及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更加匪夷所思的猜测惊呆了!

张绥之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沉声说出他的疑点:

“第一,时间蹊跷!据福城君殿下所言,以及我所了解,顾云深来朝鲜已十余载,一直独身,为何偏偏就在上个月,突然与你成亲?成亲之后,又为何在一个月内,如此急切地连续纳了两房妾室?这不符合一个潜心医药、性情淡泊之人的常理,倒像是……急于完成某种任务,或是掩盖什么?”

“第二,才华停滞!我等在堂内欣赏顾东家墨宝,其书法确然精妙。但我注意到,他最新一副悬挂的得意之作,落款竟是‘嘉靖二年腊月’!如今已是嘉靖三年七月,这大半年时间,一位酷爱书法、以此为傲的才子,为何没有一幅新作问世?他在忙什么?还是说……真正的顾云深,从去年底开始,就已经……不在此地了?”

“第三,人员更迭!” 张绥之目光转向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仆役丫鬟,厉声问道:“你们!都是何时入府当差的?!”

仆役们面面相觑,最终一个胆大的管家模样的老人颤声答道:“回……回大人……小的……小的是今年五月,才被老爷……哦不,是被现在的老爷招进来的……听说……听说之前的老人,在今年年初老爷一次外出‘云游’后,就……就都被遣散了……现在的下人,基本都是四五月后才新招的……”

“听到了吗?” 张绥之看向李嵋,语气凝重,“大规模更换仆役,还是在所谓的‘云游’之后!这分明是有人要清除可能认识真顾云深的旧人,安插自己人手的举动!”

这一连串的疑点抛出,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如果张绥之的猜测成立,那么眼前这起毒杀案,背后隐藏的,可能是一个更加惊人、更加庞大的阴谋!这个假冒的顾云深,是谁?他为何要冒充?真正的顾云深是生是死?他潜伏在朝鲜王室御用药商的位置上,目的何在?

李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已经远超一起简单的谋杀案!他立刻对侍卫首领下令:“快!速速派人,暗中包围城内的济生堂总号!监视所有伙计掌柜,一个不许走脱!没有本王命令,不得打草惊蛇!”

侍卫领命,火速离去。

张绥之则再次看向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金氏,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金氏,我最后问你。你们邀请我与福城君殿下今日前来山庄,那封呈递给国王陛下的邀请函,究竟是谁的主意?是你,还是……你这个‘丈夫’?”

金氏茫然地抬起头,木然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不知道……妾身……妾身和……和他,都……都不知道今日张大人和殿下会来……那封信……不是我们写的……”

“什么?!” 张绥之和李嵋同时惊呼!

邀请信不是顾家写的?!那会是谁?是谁以顾云深的名义,将他们引到此地?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被派往济生堂的侍卫急匆匆赶回,脸色惊慌地禀报:“殿下!张大人!不好了!济生堂总号……人去楼空!里面的伙计、掌柜,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不知情的杂役!据街坊说,今天一早,就看到那些人背着包袱,神色匆匆地离开了!”

张绥之闻言,心中一震,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一个针对大明使臣、朝鲜王室,甚至可能牵扯更广的惊天大局!金氏的杀夫案,或许只是这个大局中,一个意外暴露的、微不足道的环节!而那个假冒的顾云深,以及他背后神秘的组织,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枕溪山庄的血案,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块石头,虽然揪出了水面上的凶手金氏,却搅动了潭底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暗流。张绥之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王京,乃至整个朝鲜半岛,悄然收紧。而他和朱秀宁,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真相,远比想象中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凶险万分。

张绥之那石破天惊的推断——“死者可能并非真正的顾云深”,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枕溪山庄内弥漫的悲伤与愤怒,将所有人的思绪引向了一个更加幽深、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向。

福城君李嵋,这位年轻的王子,此刻对张绥之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亲眼见证了这位天朝使臣如何在看似铁证如山的案情中,抽丝剥茧,直指核心,其洞察力与推理能力,远非他所能及。他快步走到张绥之身边,脸上再无半分王子的倨傲,只剩下由衷的敬佩与依赖,急切地问道:“张大人!您……您真是神机妙算!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这……这案子背后,恐怕有天大的阴谋啊!”

张绥之眉头紧锁,大脑飞速运转。假顾云深?大规模更换仆役?济生堂总号伙计闻风而逃?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组织严密、图谋甚大的势力。他沉吟片刻,迅速做出决断:

“殿下,事不宜迟,我们需立刻行动,抓住线索!” 他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首先,请殿下速派可靠之人,返回景福宫,向国王陛下禀明此处突发状况,并务必取来今日早晨,那份以‘顾云深’名义呈递、邀请我等前来山庄的原始信件!”

“好!我立刻派人去办!” 李嵋毫不犹豫,转身对一名心腹侍卫低声吩咐,侍卫领命,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其次,” 张绥之目光转向侍立在朱秀宁身后的女锦衣卫紫燕,“紫燕,你带两人,立刻去顾云深的书房,仔细搜查!重点寻找他近期的笔迹,尤其是落款为去年十二月之后的书信、文稿或字画,尽可能多取几份样本过来!要快!”

“是!大人!” 紫燕抱拳领命,身形一闪,带着两名手下迅速向山庄内院的书房方向掠去。

安排完这两件紧要之事,张绥之对李嵋道:“殿下,此地不宜久留,也无需再多问金氏。她所知恐怕有限,不过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当务之急,是立刻前往王京内的济生堂总号!虽然伙计可能已逃,但店铺本身,或许会留下更多线索!”

“好!一切都听张大人的!” 李嵋此刻唯张绥之马首是瞻,立刻下令整顿侍卫队伍,留下部分人手看守山庄、看押金氏等人并保护现场,自己则与张绥之、朱秀宁以及精锐侍卫,快马加鞭,直奔王京而去。

一路无话,众人心中都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阴云。枕溪山庄的血案,已然从一桩看似因情生变的谋杀,演变成了一场牵扯到身份冒充、势力渗透的迷局。

不多时,车队抵达位于王京繁华地段的济生堂总号。正如先前侍卫所报,店铺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东家有恙,暂歇业一日”的告示,但透过门缝看去,店内空空荡荡,早已人去楼空。李嵋下令强行打开店门。

张绥之率先踏入店内。济生堂内部装修典雅,药柜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纯正的药香,可见平日生意兴隆。他环顾四周,只见柜台后药材堆放整齐,账本算盘俱在,并无匆忙逃离的狼藉景象,反而像是经过有条不紊的收拾后,从容撤离。

张绥之招来负责在附近监视的官兵小头目,沉声问道:“这济生堂近来的生意如何?”

那小头目连忙躬身回答:“回大人,小的打听过了,这济生堂可是咱王京数一数二的大药号!尤其是他们家的‘参茸固本丸’、‘雪莲养荣膏’,还有特制的‘参茶’,那可是王室御用、达官显贵争相购买的名品!生意好得很!听说光是供应宫里的,就是一笔大数目!”

张绥之眉头皱得更紧:“这些药和参茶,都是顾东家独创的秘方?”

“正是!” 小头目肯定道,“都是顾东家……哦不,是那个假东家的独门手艺!别的药铺眼红得很,也想仿制,可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儿和功效!所以济生堂的生意一直独占鳌头。”

听到这里,张绥之心中猛地一沉,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

这些歹人……不仅冒充了顾云深的身份,控制了他的产业,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了顾云深独创的、专供朝鲜王室甚至可能上贡大明朝廷的秘制药方和参茶配方!

如果……如果真正的顾云深并没有死,而是被他们囚禁起来,逼迫他交出配方……那么,这些流入王室、甚至可能进入大明宫廷的药品和饮品……其安全性,将变得岌岌可危!

万一这些歹人在配方中动了手脚,掺入某种难以察觉的慢性毒药或是控制心智的药物……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这已不仅仅是商业欺诈或简单的谋杀,而是可能动摇国本、危及两国邦交的惊天阴谋!其目标,直指朝鲜王室和大明皇帝!

一想到此,张绥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仍不免带上一丝急促:“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济生堂的药物和参茶,乃王室御用,若被歹人操控,其害无穷!必须立刻彻查所有流入宫中的济生堂物品!暂停使用!”

李嵋闻言,也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脸色煞白,连连点头:“对对对!张大人所言极是!我立刻回宫禀明父王!”

就在这时,派往宫中取信的侍卫和前往山庄书房取字画的紫燕几乎同时赶到。

“大人,信件取到!” 侍卫呈上一个密封的信函。

“大人,这是从书房找到的几份近期字画和随笔。” 紫燕递上几卷宣纸。

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先接过那封邀请信。信纸是上好的薛涛笺,上面的字迹清秀俊逸,笔力遒劲,确实是上乘的赵孟頫体,落款正是“枕溪山庄 顾云深 顿首”,日期是昨日。

他再展开紫燕取来的字画样本。其中一幅行书立轴,落款是“嘉靖二年腊月于汉阳枕溪山庄”,笔法圆熟,气韵生动,与邀请信上的字迹,在神韵、笔锋、转折等细节上,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另外几份看似随手练笔的草稿,虽然字形相似,但细看之下,笔力略显浮滑,某些钩挑之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模仿的痕迹,神韵相差甚远!

张绥之将邀请信与那幅嘉靖二年腊月的立轴并排放在一起,仔细比对良久,眼中渐渐露出了然之色。他指着那幅立轴,对李嵋和朱秀宁道:“殿下,表姐,你们看。这封邀请信上的字迹,与这幅去年腊月的作品,无论是架构、神韵,还是细微的运笔习惯,都高度一致!这绝非短期模仿所能达到,必然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个人风格!”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而肯定:“而这,恰恰证明了我的猜测——写这封邀请信的人,极有可能,才是真正的顾云深!”

“真正的顾公子,可能并未遇害,他甚至……已经逃脱了歹人的控制,或者至少,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角落,获得了有限的自由!他得知了我们的到来,于是冒险,或者通过某种隐秘的渠道,以他本人的笔迹,写了这封信,将我们引到枕溪山庄!其目的,就是为了借我们之手,揭穿那个冒牌货,打乱歹人的计划!”

这个推断,让众人精神一振!如果真正的顾云深还活着,并且有能力向外传递消息,那么局面或许还有转机!

张绥之继续分析,思路越来越清晰:“假顾云深及其同伙,虽然模仿了他的笔迹,但终究有形无神,只能用于日常账目或不太重要的文书,像这种直接呈递给国王、邀请天朝使臣的正式信函,他们不敢冒险使用模仿的笔迹,以免被精通书法之人看出破绽。所以,这封信,反而成了真顾云深存在的铁证,也成了他向我们求救的信号!”

李嵋激动道:“那张大人,我们现在只要找到真正的顾公子,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张绥之点点头,但神色并未放松:“话虽如此,但找到他绝非易事。歹人布局周密,行事狠辣,真顾云深的处境必然极其危险。而且……” 他话锋一转,忧心忡忡地说,“眼下最迫在眉睫的危机,并非找到真顾云深,而是确保王室和大明的安全!”

他看向李嵋,语气严肃至极:“殿下,我们必须立刻假设,那些经由假顾云深之手流入宫廷的药品和参茶,可能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即便真顾云深还活着,并且我们最终能找到他,但远水难救近火!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我明白!” 李嵋重重顿首,“我这就回宫,请父王下旨,查封济生堂所有库存,追回已发放的药物,特别是参茶!并严查所有经手人员!”

“不仅如此,” 张绥之补充道,“还需秘密请可靠的御医,对追回的物品进行最严格的检验!同时,殿下,请您务必回忆,近期国王陛下、王妃殿下,以及宫中重要人物,可曾有过任何异常的身体不适?或是性情、习惯上的微妙变化?”

李嵋闻言,脸色更加凝重,仔细回想起来,忽然,他瞳孔微缩,低声道:“经大人这么一提……父王近几个月,确实偶有头晕、心悸之感,御医诊治后只说是操劳过度,开了些安神补气的方子……母后近来也似乎……比以往更容易烦躁……难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脸上已无血色。

张绥之心头巨震,最坏的猜测,似乎正在被证实!这些歹人,其野心和狠毒,远超想象!他们不仅仅是想控制一个药商,而是企图通过药物,潜移默化地影响甚至控制朝鲜王室!

“事不宜迟!殿下,我们立刻回宫!” 张绥之当机立断。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济生堂,赶回景福宫时,张绥之的目光再次扫过空荡荡的店铺,一个更深层次的疑问,如同鬼魅般浮上心头:

真顾云深通过邀请信,将他们引向枕溪山庄,目的是揭穿假货。但假顾云深偏偏就在他们到达的这天,被金氏毒杀……这究竟是巧合,还是……灭口?金氏的行动,是否也在某些人的算计之内?这错综复杂的迷局背后,那只真正的黑手,究竟藏在哪里?济生堂,这个看似平静的药铺,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寻找真顾云深,追查药品安全,揭开幕后黑手……三条线索交织在一起,让张绥之感到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知道,一场关乎两国安危的巨大风暴,已经随着枕溪山庄的那杯毒药,悄然降临。而他和朱秀宁,已然身处风暴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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