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紫禁城,长乐宫内却灯火通明,驱散了几分夜的寒意。朱秀宁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秋棠、冬雪在旁伺候,殿内显得格外静谧温馨。
张绥之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烛光,再次仔细翻阅着那份从乾清宫送来的、墨迹犹新的秀女名册。朱秀宁则像只慵懒的猫咪,脱了绣鞋,蜷缩在榻的另一端,将头轻轻枕在张绥之的腿上,一双纤纤玉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他官袍的绦带,嘴角噙着一抹满足而狡黠的笑意。
“嗯……怡春楼萧雪姬?”张绥之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低声念了出来,后面还附着一行小字注释,“敦煌人士,嘉靖二年洛阳上元节百花选艳花魁,年芳十九,善琵琶,胡旋舞……” 再往下看,竟还有一些更为露骨的描述,诸如“体态风流,眉眼含春,尤擅媚术”云云,看得张绥之这等自诩风流的少年郎也禁不住耳根发热,心中暗叹皇帝果然会享受。
他下意识地咂了咂嘴,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地低声道:“陛下真是……慧眼独具,连这等艳名远播的花魁都……啧啧,明日‘相看’,想必是精彩纷呈……”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大腿上一阵刺痛!
“哎呦!”张绥之痛呼一声,低头看去,只见朱秀宁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柳眉倒竖,凤眸圆睁,两根春葱般的玉指正精准地拧住了他腿上一小块软肉,用力一旋!
“色鬼!你看得挺仔细嘛!还‘啧啧’?是不是心里也羡慕得紧?也想学你那皇帝弟弟,去尝尝那花魁娘子的滋味儿?”朱秀宁俏脸含霜,语气酸溜溜的,手下又加了几分力道。
“疼疼疼!宁儿姐姐饶命!我错了我错了!”张绥之连忙告饶,手中的名册都差点掉在地上,“我哪有那个心思!我就是……就是纯粹从查案的角度分析一下潜在嫌疑人的背景!对,查案需要!” 他一边龇牙咧嘴地求饶,一边伸手想去掰开朱秀宁作恶的手指。
“查案需要你看得那么入神?连人家‘擅媚术’都看到了?”朱秀宁不依不饶,另一只手也加入战团,去呵他的痒,“叫你羡慕!叫你色胆包天!”
“哈哈哈……真没有!天地良心!我心里只有宁儿你一个!那花魁再美,也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张绥之一边躲闪,一边笑着辩解,两人顿时在软榻上笑闹成一团。秋棠和冬雪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掩嘴轻笑,殿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张绥之趁机一把抓住朱秀宁捣乱的双手,将她轻轻拉入怀中,低头看着怀中人儿因嬉闹而泛红的脸颊和娇喘吁吁的模样,心中爱极,忍不住凑上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柔声道:“好宁儿,别闹了。在我眼里,就算九天玄女下凡,也不及你万分之一。”
朱秀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和情话弄得一怔,随即霞飞双颊,心中甜丝丝的,娇嗔地白了他一眼,终于松开了手,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胸口,小声嘟囔:“油嘴滑舌……就会哄我开心……”
就在这温情脉脉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脚步声,伴随着带着哭腔的呼喊:“殿下!殿下!不好了!出事了!”
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只见宫女素蘅脸色惨白,头发散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殿下!张大人!不……不好了!朱槿……朱槿妹妹她……她掉到后院的井里去了!”
“什么?!” 榻上的两人如同被惊雷劈中,瞬间弹起!朱秀宁脸上的红晕霎时褪得干干净净,血色尽失!张绥之也是心头巨震,一把扶住几乎软倒的朱秀宁,急声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什么时候的事?人怎么样了?”
素蘅哭道:“就在刚才!奴婢和朱槿妹妹一起去后院小厨房取晚点,路过那口浇花用的废井旁边……朱槿说想去打点水洗手……奴婢就在旁边等着……忽然就听到她一声尖叫……然后……然后就听到落水的声音!奴婢跑过去一看……井里黑乎乎的……朱槿妹妹在下面喊救命……那井……那井好像是口枯井,没有水!但井很深!奴婢拉不上来她!呜呜呜……”
枯井!人还活着!
张绥之心中稍定,但一股寒意却从脚底直窜头顶!又是在晚上!又是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青黛、紫苏之后,第三个目标是……朱槿?!
“快!带路!”张绥之来不及细想,一把拉起惊魂未定的朱秀宁,对秋棠、冬雪喝道:“拿灯笼!快!”
几人冲出殿门,素蘅在前跌跌撞撞地带路,朝着长乐宫后院跑去。夜色浓重,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晃,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很快,他们来到了宫殿后院一处偏僻角落。这里杂草丛生,一口废弃的石井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井口布满青苔。此刻,井边已经围了几个被惊动的小太监和宫女,正乱作一团,有人往井下喊话,有人急着找绳索。
“朱槿!朱槿!你能听到吗?你怎么样?”张绥之冲到井边,俯身朝下喊道。
“张……张大人……我……我在这里……井底是干的……但我脚好像扭了……上不去……呜呜……好黑……我好怕……” 井下传来朱槿带着哭腔、充满恐惧的回应,声音在井壁间回荡,更添几分凄惶。
听到人还清醒,张绥之稍稍松了口气。他立刻指挥周围的小太监:“快!找结实的绳索和木桶来!要快!”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灯笼光由远及近,只见皇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曹正钦,带着几名身材高大的禁军匆匆赶了过来。曹公公显然是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了。
“怎么回事?何人在此喧哗?”曹公公尖细的嗓音带着威严,目光扫过现场,看到朱秀宁和张绥之,连忙躬身行礼,“老奴参见长公主殿下。张大人也在?这是……”
“曹公公来得正好!”朱秀宁如同见到了救星,急声道,“本宫的宫女朱槿不慎落井,快派人救她上来!”
曹公公一看这情形,不敢怠慢,立刻对身后的净军下令:“还愣着干什么!快!放绳索下去!把人拉上来!小心着点!”
几名净军身手矫健,很快找来粗绳和吊篮,小心翼翼地将绳索放了下去。井上众人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井下传来朱槿带着哭音的喊声:“我……我抓住篮子了!”
“拉!”曹公公一声令下。
几名净军一起用力,缓缓将吊篮拉起。当朱槿苍白惊恐的小脸终于出现在井口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秋棠和冬雪连忙上前,和素蘅一起,七手八脚地将浑身沾满泥土和枯叶、瑟瑟发抖的朱槿从吊篮里扶了出来。
朱槿一落地,脚下一软,几乎瘫倒,扑在秋棠怀里放声大哭:“秋棠姐姐……呜呜……吓死我了……我……我差点就死了……”
朱秀宁心疼不已,上前抱住她,连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人救上来就好!快,扶朱槿回去,传太医来看看!”
现场一片忙乱,众人簇拥着惊魂未定的朱槿往回走。曹公公指挥着净军收拾现场,也准备离去。
然而,就在这一片嘈杂之中,张绥之却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井口周围的地面。灯笼的光晕有限,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痕迹。
他蹲下身,凑近井沿附近的泥地。那里脚印杂乱,多是方才救援人员留下的。但就在井口正前方约半步远处,有几个相对清晰的脚印,陷入了松软的泥土中。脚印不大,纹路……张绥之瞳孔猛地收缩!那是一种粗糙的、类似麻绳编织的纹路!与他在御花园假山后发现的脚印,如出一辙!
果然有外人潜入!目标直指朱槿!
他的目光继续移动,在井沿一块长满青苔的潮湿石板上,他看到了更令人心悸的东西——几道用尖锐石块匆匆划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迹!虽然被青苔覆盖了一部分,但仍可辨认:
“朱槿摇风燃夏妆……青黛覆秋棠……”
正是那首《咏四时芳华》中的诗句!而且,特意只写了前句和暗示青黛死亡的后半句!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宣告和威胁!
张绥之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寒意席卷全身!凶手不是在随机杀人!他(或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长公主朱秀宁身边、名字出现在那首御诗中的贴身宫女!青黛、紫苏、秋棠、冬雪、朱槿、素蘅!这首原本象征着美好年华的诗句,此刻竟成了死亡预告!凶手是在按照这首诗的顺序,或者某种规律,逐个清除目标!朱槿是第三个,那下一个会是谁?秋棠?冬雪?还是……素蘅?
为何要杀这些宫女?她们久居深宫,能有什么惊天秘密?是为了灭口?还是某种变态的仪式?或者……是为了针对她们的主人——永淳长公主朱秀宁?
想到朱秀宁也可能身处险境,张绥之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猛地站起身,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快步走到正安抚朱槿的朱秀宁身边,趁周围人不注意,极其隐蔽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递过一个凝重无比的眼神,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低语:“宁儿,此地凶险,不可久留!速回寝殿!有重大发现!”
朱秀宁与他心意相通,看到他眼中从未有过的严峻神色,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当下不再多问,对曹公公道:“有劳曹公公了,本宫先带朱槿回去诊治。此处后事,便交由公公处理。” 说罢,示意秋棠冬雪扶好朱槿,一行人迅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到长乐宫主殿,紧闭宫门,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秋棠、冬雪、朱槿、素蘅这四个名字在诗中的贴身宫女。朱槿受了惊吓,又扭伤了脚,被安置在软榻上,太医已来看过,开了安神压惊的汤药。
张绥之将自己在井边的发现——那特殊的脚印和石板上刻的诗句,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朱秀宁和四个宫女。
听完张绥之的叙述,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秋棠、冬雪、素蘅三人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就连榻上的朱槿,也忘记了哭泣,吓得浑身发抖!那首她们自幼便熟记、象征着主仆情谊和青春岁月的诗歌,此刻竟成了索命的符咒!
“怎么会这样……是谁……谁要这么害我们……” 冬雪声音发颤,一向清冷的她此刻也露出了脆弱。
“我们……我们一直待在宫里,从没得罪过什么人啊……” 素蘅带着哭腔道。
朱秀宁脸色苍白,紧紧抓住张绥之的手,指尖冰凉,颤声道:“绥之……你的意思是……那凶手……是冲着我来的?他……他要把我身边的人都……” 她不敢再说下去,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张绥之反手握紧她冰凉的手,目光扫过眼前这五个惊惶无助的女子,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保护欲。他沉声道:“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最终目标是否是你,但毫无疑问,凶手正在系统性地清除你身边最亲近的人。这既是为了制造恐怖,也可能是在为某个更大的阴谋铺路,或者……这些宫女本身,知道某些我们尚未察觉的秘密。”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但从此刻起,任何人都不得单独行动!尤其是你们四个!” 他看向秋棠、冬雪、朱槿、素蘅,“夜间必须集中住宿,互相照应。白日若需离开长乐宫,必须至少两人同行,并告知去向!”
朱秀宁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点头道:“绥之说得对!从今晚起,秋棠、冬雪、朱槿、素蘅,你们四人就宿在本宫寝殿外间,夜间不得随意出入!” 她想了想,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打开一个隐秘的暗格,从中取出一个一尺来长的紫檀木盒。
她将木盒拿到灯下,轻轻打开。只见猩红色的丝绒衬垫上,躺着一把造型极其精美、宛如艺术品的短柄火铳。铳身长约六寸,通体由玄铁打造,黝黑中泛着幽蓝光泽,上面精心錾刻着繁复的夔龙纹饰。握柄以名贵的紫檀木制成,镶嵌着数颗晶莹圆润的东海珍珠。最精巧的是其击发装置,竟藏于一个凤首衔珠的造型之内,机括以百炼乌兹钢制成,闪烁着冷冽的寒光。扣动扳机,并非寻常火绳,而是一个设计巧妙的璎珞环。
朱秀宁拿起火铳,又取出几个小巧的鎏金定装药囊和一小袋弹丸,递给张绥之,神色郑重:“绥之,这把‘珠玑’短铳,乃是早年弗朗机使者进献的贡品,机括精巧,威力巨大,近距可透重甲。这些弹丸乃用朱砂浸炼,更具威慑。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张绥之接过这把沉甸甸、精致非凡的火铳,心中感动,知道这不仅是防身利器,更是朱秀宁将自身安危托付的信任。他郑重收好,点头道:“放心,宁儿。有我在,绝不会让那凶徒再伤你们分毫!”
他目光再次扫过惊魂未定的四名宫女,最终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凶手已经肆无忌惮到在宫内连续动手,甚至留下死亡预告!这说明对方要么丧心病狂,要么就是有恃无恐!明天的选秀场,注定不会平静。而他,必须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隐藏在暗处的毒蛇揪出来!
长乐宫的夜晚,注定无人安眠。而黎明之后,一场真正的较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