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允准月漪登门后的第二日，将近午时。别墅内弥漫着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紧绷的气氛。厨房里传来规律的声响，小玄正在处理那些金膏灵蟹。他动作依旧精准利落，蟹壳被完整剥离，蟹肉与蟹黄被仔细地分置在不同玉碗中。只是那下手的速度，比平日似乎更快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欲将烦躁一并斩断的意味。
小青则像只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时而烦躁地抓抓自己火红的长发，时而凑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赤红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庭院，仿佛在搜寻什么不速之客的踪迹。
“怎么还不来？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怕了？”她第无数次嘟囔着，语气里混杂着不耐和一种“赶紧来了赶紧解决”的迫切。
小白端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边矮几上放着那套刚刚温洗过的雨过天青色薄胎茶具，茶香袅袅。她手中依旧捧着那卷竹简，目光沉静，似乎全然沉浸在古老的文字里。唯有那偶尔微微颤动一下的、长而密的睫毛，泄露了她并非全然不在意周遭的动静。
当庭院外围那层无形的、由无数细微符文构成的防护阵法，传来一阵极其轻柔、如同初生嫩芽顶破泥土，又似一片最轻盈的羽毛拂过镜湖水面般的波动时，三人几乎在同一瞬间抬起了头。
小玄清洗着手上沾染的、金灿灿的蟹膏，水流声戛然而止。他金色的眼眸平静地转向门口方向，里面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幽光。
小青猛地停下脚步，赤瞳瞬间收缩，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嗅到了猎物气息的猎豹，周身隐隐有青色的灵光一闪而逝。
小白缓缓合上了手中的竹简，发出轻微的“啪”声。她将其轻轻放在身侧，然后姿态优雅地站起身，素白的手轻轻拂过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要迎接一位寻常的访客。
没有预想中的叩门声，也没有任何通报。别墅那扇厚重、刻画着隐匿阵纹的实木大门，被一股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气息无声地推开，仿佛那坚实的门扉本身也在为来者让路。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逆着门外倾泻而入的、略显刺目的天光，步履轻盈地迈了进来。
光线在她身后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待她完全步入客厅，明珠的光辉清晰地照亮她的全身时，仿佛连室内的光线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云纹绡纱长裙，色泽淡雅，如同笼罩在朦胧月华之中。裙裳并无过多繁复的刺绣与装饰，款式看似简洁，但那绡纱薄如蝉翼，行走间流光溢彩，隐约透出其下曼妙的身段曲线，却又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种欲语还休的矜持。一条同色系、以极细银丝绣着繁复而隐秘的九尾狐暗纹的丝绦，松松地系在不堪一握的纤腰上，更显得腰肢纤细，体态风流。
她的容颜，已然超越了世俗对于“美”的定义。眉如远山含黛，不染而翠；唇似三月樱桃，不点自朱。肌肤莹润通透，仿佛由上好的羊脂玉精心雕琢而成，找不到一丝瑕疵。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赤红色的眼眸，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蕴藏着火焰与迷梦的红宝石酒液，此刻正盈盈流转着三分恰到好处的、挥之不去的哀怨，与七分灵动狡黠、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探究。一头墨黑如瀑的长发，并未做复杂髻鬟，仅用一支品相极佳、通体无瑕的青玉长簪松松挽起，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侧与颊边，平添了几分慵懒的风情与楚楚动人的韵致。
她步入客厅，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法器，快速而细致地掠过厅内的每一处布置——从天花板镶嵌的明珠，到墙壁上悬挂的山水古画，再到角落那盆已然恢复常态的月光昙，最后，如同被无形的命运之线牵引，牢牢地、紧紧地缠绕在了刚刚从厨房区域缓步走出，正用一方雪白巾帕擦拭着双手的小玄身上。
那目光复杂得难以用言语形容。有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幽怨，有如同被负心人抛弃般的嗔怪，有一丝对于绝对强者本能的敬畏与忌惮，但更深层的，却是一种发现了极其有趣猎物般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厚兴味。
随即，她唇角微微上扬，牵起一抹弧度完美、混合着些许怯生生意味与十足恭敬的笑容，主动转向了小白和小青。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古老而优雅的见面礼，裙摆如同云朵般铺散开少许，声音婉转清脆，如同山谷中最为动听的灵鸟初啼：
“小妹月漪，冒昧前来拜谒，叨扰二位姐姐清修，心中实在惶恐。”她微微垂首，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姿态放得极低，语气真诚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这位仙姿玉质、清冷如雪的，定然是小白姐姐。而这位英气勃勃、神采飞扬的，定是小青姐姐了。常闻二位姐姐风华绝代，乃是三界罕有的奇女子，今日小妹有幸得见真颜，方知往日听闻，尚不及二位姐姐风采之万一。”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无比自然亲热，眼神纯良，仿佛真是来拜见自家嫡亲的姐姐，带着孺慕与敬意。
小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甜得发腻的奉承弄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赤红的眼眸里毫不掩饰地闪过一丝嫌恶，双臂抱在胸前，将头扭到一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小白神色未变，如同万年不化的冰雪，淡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受了她的礼，声音清凌凌的，听不出喜怒：“月漪道友远来是客，不必多礼，请坐。”她伸出一只素白的手，优雅地示意了一下客厅中央那组围绕着白玉茶几的宽大沙发，自己则率先在主位安然落座，脊背挺直，姿态从容，自带一股沉淀了千年的、不容置疑的女主人气场。
月漪脸上笑容不变，从善如流地依言在侧方的客位坐下，坐姿端庄，裙摆整理得一丝不苟。然而，她那看似低眉顺目的姿态下，眼角的余光，以及那无形却敏锐的神识，依旧似有若无、如同蛛丝般黏着在站在稍远处、面色平淡无波的小玄身上。
小玄并没有选择坐下。他只是随意地倚靠在厨房与客厅交接处的流线型岛台旁，双臂放松地环在胸前，那双金色的眼眸，如同最冷静的旁观者，平静地注视着月漪，没有任何寒暄或客套的意思，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预知剧本的演出开幕。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素雅衣裙、面容模糊的傀儡人偶，无声无息地端着托盘走来，将三杯刚刚沏好的灵茶分别放在小白、月漪和小青面前的茶几上。茶汤澄澈碧绿，热气氤氲，散发出清冽悠远的香气，瞬间冲淡了月漪身上带来的那股甜腻媚香，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短暂的、弥漫着微妙气息的沉默之后，月漪轻轻伸出纤纤玉指，捧起自己面前那盏雨过天青的茶杯。她的指尖保养得极好，莹白如玉，与青瓷茶杯相映成趣。但她并未饮用，只是用指尖感受着茶杯的温度。她抬起那双仿佛随时能滴出水来的赤红眼眸，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小玄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颤抖，旧事重提，语气哀婉：
“那日……天尊您神威天降，骤然驾临我那偏僻简陋的涂山……”她顿了顿，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微微瑟缩了一下圆润的肩头，眼波如同受惊的小鹿，“您周身散发的气息，凛冽磅礴，深不可测，犹如九幽深处最酷烈的寒风席卷而过，妾身……妾身修为浅薄，道心不稳，着实……受惊不浅，至今思之，仍觉心有余悸。”她说着，还配合地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小玄面色不变，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语气冷淡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碴子：“阵法运转失误，空间坐标偏移导致的意外。本尊已解释过。道友不必在此夸大其词，故作惊惶之态。”他言辞犀利，毫不留情，直接撕开了她精心营造的柔弱假面。
月漪被他这话噎得呼吸一窒，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羞恼，但旋即便被更浓的、水光潋滟的委屈所覆盖。她目光盈盈，如同蒙上了一层江南烟雨，欲言又止地凝视着小玄，贝齿轻轻咬住丰润的下唇，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声音愈发低了八度，带着一种令人心尖发颤的幽怨与控诉：
“天尊说是意外，妾身……妾身自然不敢，亦不愿质疑天尊之言。只是……只是那日仓促之间，变故突生，天尊您……您那一下……”她说到这里，话语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如同琴弦崩断。一张绝世容颜上，适时地、极其逼真地晕染开两抹如同晚霞般的绯红，眼神慌乱地左右躲闪，就是不敢再与小玄对视，仿佛接下来的话语羞于启齿，充满了无尽的、引人探究的暧昧空间。
“‘那一下’？！”小青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猛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赤红的眼眸喷薄着怒火，直直射向月漪，“喂！你这狐狸精！少在这里故弄玄虚，纠缠不清！‘那一下’是哪一下？啊？我弟弟不就是因为那破传送阵出问题，不小心掉到你那狐狸窝，脚底打滑不小心蹭到了你的尾巴吗？说得如此含糊暧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么着你了呢！分明是你自己不好好待在洞里，非要躺在路中间挡了我弟弟落地的道，没找你算惊吓到我弟弟的精神损失费，已经是我们宽宏大量了！你倒好，还委屈上了？演给谁看呢！”
月漪被小青这一连串如同疾风骤雨般的呛声弄得明显怔愣了一下，那双妩媚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有些措手不及，没料到小青的脾气如此火爆直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她很快调整好表情，看向小青的眼神更加无辜柔弱，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被误解的焦急，声音带着哭腔解释道：“小青姐姐息怒……请千万息怒……妾身……妾身绝非此意，绝无污蔑天尊之心！只是……只是天尊当时那一踏，落下的方位，那力道……着实……着实不轻，震得妾身神魂都……且……且那触碰的位置……有些……有些过于……特殊……”她越说声音越小，细若蚊蚋，脸颊上的红晕愈发浓艳，眼神飘忽不定，就是死死咬住“特殊”二字不放，将暧昧与委屈进行到底。
“特殊？！”小青气得几乎要笑出来，双手叉腰，身体前倾，逼近月漪，“尾巴不就是尾巴？长在你屁股后面！还能有什么特殊位置？难不成你尾巴尖上还长了花，碰不得？我告诉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污蔑我弟弟的清白！他可是……”她本想说什么，及时刹住了车，但脸上的愤慨丝毫未减。
小玄听着月漪这不断含糊其辞、拼命将一次意外往男女之事上拉扯的话语，眉头越皱越紧，金色的眼眸中寒意渐盛，如同凝结了一层冰霜。他懒得与这胡搅蛮缠、心思诡异的狐狸多做口舌之争，只是将带着一丝询问和不耐的目光，投向始终稳坐主位、神色平静的小白。
小白一直安静地品着茶，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她无关。她小口啜饮着碧绿的茶汤，姿态优雅至极。直到感受到小玄投来的目光，她才缓缓地、将手中那只轻薄如纸的茶杯，轻轻放回到白玉茶几上。杯底与玉面接触，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微响，在这充斥着火药味与娇嗔声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清晰，仿佛具有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抬起眼，淡蓝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如同雪原上寂静的湖泊，直直地看向还在那里表演“羞愤欲死”的月漪，语气疏离而客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缓缓开口：
“月漪道友今日纡尊降贵，亲临寒舍，若主要目的，是为澄清那日因传送阵法意外所引发的一系列误会……”她声音平稳，字句清晰，“如今，事情的真实缘由，前因后果，在场诸位心中，想必已然明了。小玄并非有意闯入贵宝地，更非有意冒犯。而道友你，据小玄所言及道友此刻状态观之，似乎也并无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锁定月漪：“既然如此，此事本可视为一场无心之失，彼此一笑而过，就此揭过，方显大度。”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斤重压，“若道友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并非只为澄清区区误会，而是另怀‘高见’，或有其他‘指教’……”
小白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落地，清晰地、重重地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弦上：
“……那么，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是轻柔，却像一道骤然袭来的、冰冷刺骨的寒流，瞬间将月漪费尽心机、辛辛苦苦营造出的那点暧昧、委屈、引人遐想的氛围冲刷得七零八落，荡然无存。直接将所有伪装和试探剥离开，将问题的核心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摆在了台面上——别再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了，有什么真实目的，直接说出来。
月漪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哀怨神色，在小白这番直指核心的话语下，终于难以控制地出现了一丝裂痕，微微僵硬了一瞬。她捧着茶杯的、莹白如玉的指尖，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指节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赤红色的眼眸深处，飞快地闪过一抹极快的惊讶与被戳穿心思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评估对手的深沉算计。她显然大大低估了这位看似清冷寡言、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蛇，其心思之敏锐、言辞之犀利，远超她的预期。
客厅内的气氛，因小白这番毫不留情的“直言”，瞬间降至冰点，变得无比凝滞。方才由月漪单方面主导、试图引导的那种暧昧、委屈、占据道德制高点的节奏被彻底打破、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双方意志无声碰撞、激烈对峙的紧张张力，在空气中蔓延、绷紧。
月漪眼波急速流转，视线如同最灵巧的蝴蝶，在小玄那写满冷漠与不耐的俊脸、小青那如同喷火恐龙般的忿忿神情、以及小白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冰封万物的眼神之间，快速扫过几个来回。她清晰地意识到，仅仅依靠言语上的暧昧试探、姿态上的故作柔弱，似乎根本无法在这三位心意相通、壁垒森严的姐弟面前，尤其是在那位心思难测、软硬不吃的玄蛇天尊那里，撕开任何缺口，更别提取得她想要的效果或信息了。
她丰润的红唇微微抿紧，那抹我见犹怜的、如同风中白花般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收敛、褪去。眼底那刻意营造的水光与哀怨，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仿佛蕴藏着旋涡与风暴的幽暗光芒所取代。她没有立刻回答小白那近乎最后通牒般的问话，只是微微垂下了浓密卷翘的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杯已然微凉的茶汤上，看着其中沉浮舒展的碧色茶叶，仿佛在极其认真地思索着该如何回应，又像是在心底深处，暗暗酝酿着下一步的、或许更加出人意料的、石破天惊的动作。
谈话，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只有小青因极度气愤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细微地回荡在空气中。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灵鸟清脆的啼鸣，反而更加衬托出客厅内这片死寂的、如同暴风雨前宁静般的紧绷。空气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绷紧到了极致，预示着更激烈、更直接的碰撞，或许就在下一秒，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