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设计院大楼,本该是安静的。但当电梯在七楼打开时,喧嚣声瞬间涌来——孩子的尖叫、哭闹、嬉笑混杂在一起,像突然闯进了某个幼儿园的游乐场。
“周一要交图,今天都得来加班,大家克服一下。”凌晨五点,王主任在工作群里发了这条通知。没人反驳,但每个人都明白这“克服”二字的含义——学校放假,孩子们无处可去。
---
结构所的陈工双胞胎儿子正在走廊里赛跑,皮鞋底与大理石地面撞击出清脆响声。他对着电话那头甲方解释荷载计算时,不得不三次重复:“抱歉,您刚才说什么?没听清。”
“爸爸,我要喝水!”小一点的那个突然抱住他的腿。陈工手一抖,刚保存的计算书还没来得及备份。
水暖工程师张姐的女儿对盆栽产生了浓厚兴趣。靠近吸烟区的三盆绿萝,被她一片片揪着叶子:“妈妈,这个像你的眉毛!”张姐正核对管线综合图,头也不抬:“乖,自己去玩。”
孩子们很快发现了新大陆。
卫生间成了重灾区。五岁的淘淘把整瓶洗手液挤进水池,制造出比他还要高的泡沫山。另一个孩子打开水龙头,看着水流漫过门槛,兴奋地踩水花。擦手纸被全部抽出,浸湿后一条条挂在不锈钢扶手上,像某种诡异的装饰。
“别乱跑!”建筑所的李工终于从图纸堆里抬起头,对五米外正试图爬档案柜的儿子喊道。那孩子吓得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李工叹了口气,伸手去摸烟盒,发现里面是空的——早上出门急,顺手抓了儿子的小汽车。他揉了揉太阳穴,图纸上的线条开始模糊。
造价工程师老赵的孙女最安静,独自在角落搭积木。老赵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复杂。儿子媳妇都在外地打工,这个周六,他本答应带她去动物园。
“爷爷,楼塌了。”积木突然倒塌,小女孩瘪嘴欲哭。老赵放下计算器,走过去蹲下:“没关系,咱们重搭。爷爷就是干这个的。”
十一点左右,冲突爆发了。
陈工的双胞胎碰翻了电气组刚打印出来的施工图,墨迹被小手抹开,像一道黑色伤口。一直沉默的电气组长猛地站起,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
“能不能管管孩子!”
陈工脸色瞬间涨红:“你以为我想带来?孩子妈在医院值班,我能怎么办?”
“这是办公室,不是托儿所!”
“那你让主任给我们放假啊!”
争吵声中,王主任办公室的门始终紧闭。
张姐默默起身去收拾卫生间的狼藉。泡沫正在消退,留下黏腻的残渣;湿透的擦手纸滴着水,在地上聚成一小摊。她弯腰捡拾时,突然想起自己已经连续工作四周没休息了。
午休时间,没人离开座位。孩子们累了,东倒西歪地睡在拼起来的椅子上。大人们沉默地吃着外卖,键盘声重新变得清晰。
老赵的孙女趴在他腿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积木。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落在窗外——对面商场楼顶新立起的摩天轮缓缓转动,彩色的轿厢像糖果盒。
“老赵,第三标段的预算好了吗?”内线电话响起。
“马上。”他单手给孙女盖上外套,另一只手重新握住了鼠标。
下午两点,王主任终于现身。他环视一片狼藉的办公室:歪倒的盆栽、地上的水渍、睡着的孩子、同事们疲惫的脸。
“大家辛苦了。”他说完这句,停顿了很久,“下周三,我带孩子们去科技馆。”
没人回应。但敲击键盘的声音,似乎轻快了些。
陈工的双胞胎醒了,开始小声玩纸飞机。一架飞机晃晃悠悠,落在王主任脚边。他弯腰捡起,发现是用废图纸叠的——背面是某栋配电楼的立面图。
张姐的女儿又开始揪绿萝叶子。但这次,张姐拉住了她的小手:“你看,叶子会疼的。”女孩似懂非懂地摸了摸那片残缺的叶子。
傍晚六点,天色渐暗。孩子们被一个个唤醒,揉着惺忪睡眼准备回家。办公室里恢复了片刻宁静,只剩下打印机吞吐图纸的嗡嗡声,和键盘永不停歇的敲击。
老赵最后一个离开。他关掉灯,走廊尽头那盆被薅秃的绿萝在暮色中静立。明天是周日,也许他终于能带孙女去坐一次摩天轮——如果不用加班的话。
电梯下行时,他想起孙女问过的问题:“爷爷,你为什么总在画房子?”
“因为大家需要房子住呀。”
“可我们为什么不住在你画的房子里呢?”
他没有回答。就像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设计过无数温馨家园的人,却要在一个周六的办公室里,看着孩子们在图纸堆中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