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暮色正悄然切割着整座城市。窗内外的光,是两个世界。
脚下的电力设计院园区里,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温和、安静,像一队守时的萤火,在渐深的蓝调里划出安稳的轨迹。
而远方,中央商务区的霓虹却在此刻轰然炸开——它们尖锐、傲慢,带着某种不由分说的侵略意味,硬生生刺入即将沉睡的夜空。
他手里捏着刚刚收到的裁员名单,A4纸的冰凉透过指尖,直抵心脏。国际工程部三分之一的名字被打上了红框,像一场仓促的葬礼。
“必然。” 他想起上周行业论坛上,某个白发教授在演讲中掷地有声的论断,“社会阶层结构的两极化,是经济下行和技术迭代双重作用下的必然。” 当时他觉得这结论过于冰冷,此刻却在这张纸上摸到了它的棱角。
设计院的食堂里,晚饭时间人声寥落。沈明对面的老徐,是名单上的一员。老徐用筷子慢慢拨弄着餐盘里的冬瓜,那块半透明的物体在清汤里浮沉,像他此刻找不到岸的人生。
“AI画一张变电站三维图,只要十分钟。”老徐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们当年,一个项目要画三个月。” 他苦笑一下,眼角皱纹堆叠起一整个时代的疲惫,“技术迭代……多文明的词。落在我这五十二岁的老骨头身上,就是‘淘汰’两个字,一笔一划,刻得生疼。”
沈明看着老徐。这个曾经手绘过中亚某个国家第一张电网骨架图的男人,如今他的价值,被算法简化为一个可以优化的成本单元。技术迭代的洪流漫过,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却卷走了无数个“老徐”耕耘半生的土壤。
窗外,一辆闪着荧光的无人配送车正静默滑过,取代了那个总是偷偷多给他一勺菜的老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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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老徐们的沉沦形成尖锐对照的,是上个月的项目庆功宴。
那是东南亚某岛的微电网项目,沈明团队引入了最新的数字孪生技术。庆功宴设在顶楼的旋转餐厅,落地玻璃外,整座城市的灯火像被打碎的钻石,泼洒在黑色天鹅绒般的夜幕上。
甲方的王总举着酒杯,脸在酒精和顶灯照射下泛着油光:“沈经理,你们这个虚拟电站,搞得好啊!在电脑里跑一遍,几千万的投资风险就看清楚了!” 他手腕上的名表在灯光下划出耀眼的弧线,像一道划分阶层的银河。
沈明笑着应酬,心里却泛起一丝寒意。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项目的核心算法来自美国,智能硬件来自日本,他的团队所做的,更像是一次精致的拼图。技术迭代的盛宴,他们分得了蛋糕,却并未掌握食谱。经济下行,逼着他们必须去抢这种“高端”项目,而技术迭代,又让他们在这种抢夺中,与底层彻底撕裂。
他和他团队,成了恰好站在了浪潮还能托举的那一小块甲板上的人。而更多的人,像老徐,已经在冰冷的海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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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傍晚,沈明开车穿过拥堵的城区,去老城区一家旧书店取他订的专业书。导航上,代表他座驾的光标在车流中倔强地闪烁,像一个孤独的文明信号。而道路两旁,是另一个世界。
曾经机器轰鸣的纺织厂,如今只剩下沉默的骨架,墙上巨大的“拆”字,像一个时代的句读。厂区门口,零星坐着几个摆摊的前工人,卖着袜子、拖鞋和廉价的儿童玩具。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师傅静静地坐着,脚边摆着一套用黄油保养得锃亮、却显然永无用武之地的钳工工具——那不是商品,那是一座沉默的纪念碑。
书店老板是沈明的旧识,一边包书一边叹气:“厂子没了,人都散了。以前他们来买《机械原理》,现在来问《外卖跑单秘籍》。”
沈明拿起那本厚厚的《新型电力系统国际标准汇编》,书重得像个时代。他这本书,和窗外那个工具包,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谷,彼此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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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办公室,只剩下沈明一个人。他刚刚结束了一个越洋视频会议,与柏林的工程师讨论完下一个项目的智能调度模型。屏幕上滚动的德文与代码,像某种神秘的咒语,念诵着未来的规则。
他走到窗前,看到玻璃上映出的自己——西装革履,身影却模糊地重叠在远方贫民区的点点灯火之上。他既是那座霓虹城堡的一部分,也是这脚下沉默大地的观察者。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必然”的全部重量。经济下行,抽掉了底层的梯子;技术迭代,则在天花板上加装了火箭推进器。他和他设计院的同事们,不过是恰好在那道不断扩大的裂缝之上,找到了一根尚且坚固的树枝,暂时栖身。
城市在午夜依旧喧嚣,巨大的LEd屏幕滚动播放着智能电网的广告,宣称着“光明未来”。而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是无数个“老徐”和“老师傅”沉默的背影。
沈明坐回电脑前,打开了新的项目策划书。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依然要投身于那场残酷而精致的游戏,去设计更加智能、更加高效、也必然更加“两极”的电力网络。
他只是在关掉台灯前,给人事部门默默发去了一封邮件,建议为被裁员工,包括老徐,增加一期最新的数字化运维培训模块。
这改变不了潮水的方向,或许,它只是让那海水,在吞没一切时,不那么冰冷刺骨一点点。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泾渭分明,而夜色,深重如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