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深沉,雨声渐歇。
睿亲王府邸的朱漆大门前,车辙印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清晰可见。
马车稳稳停驻,辔头轻响,檐下守夜的灯笼微微摇曳,光晕在风里荡开。
府内灯火通明,管事领着仆从早已垂手恭候阶前多时,屏息凝神。
“王爷、王妃回来了。”
管事仆从趋前欲搀,却被梁策挥手屏退。
他亲自探身入车厢,宽厚的手掌稳稳托住陆皓凝的肘臂,扶她盈盈步下。
陆皓凝足尖点地,借着门廊下悬垂的琉璃宫灯光晕,悄然瞥向他轮廓分明的侧颜。
眉心间那道极浅的皱痕,似刀锋划过静水,是他沉思时方有的痕迹。
“在想璇枢公主的话?”她轻声问。
梁策下颌微点,目光沉静,托在她肘内侧的手指,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按。
力道透过衣料传来,示意此处不宜多言。
入得府门,暖融气息裹挟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侍奉的婢女们捧着熏笼、热巾,如流水般无声涌上,欲为二人更衣解乏。
梁策却已抬手止住,吩咐道:“都退下吧,今夜不必伺候。”
待细碎的步声远逝于回廊尽头,他才侧首,眸光在灯影下深如幽潭。
“随我去书房。”
睿王府的书房,僻处主院东隅。
三面轩窗洞开,推开便是粼粼一池碧水,假山亭台在月下朦胧如影。
此刻万籁俱寂,唯有草间秋虫低鸣,反衬得室内愈发幽静。
梁策步履沉缓,依次点燃四角的宫灯,暖黄的光晕一层层铺开,驱散了暗处。
他又从多宝阁深处,取下一方紫檀木棋盘,纹理沉郁如墨。
棋盘置于临窗的矮几上,光洁的盘面映着烛火,幽幽泛着冷光。
“陪我下一局?”
他眉梢微挑,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陆皓凝会意,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安然落座,姿态端雅。
“赌注是什么?”
梁策自墨玉棋罐中拈起一枚黑子,指尖微动,棋子在他修长的指间翻转,光润如玉。
“输的人,回答赢家一个问题,必须实话实说。”
“好。”
她应得轻快,素手自羊脂玉罐中取一枚白子,落于星位。
初时十数手,二人落子迅疾,敲棋之声不绝,似是闲来消遣。
然棋局渐深,梁策忽在西北角稳稳落下一枚黑子,沉声道:“靖贵妃。”
陆皓凝眸光一凝,顿时明了,这方寸棋盘,已是朝堂风云的微缩。
她略一思忖,纤指拈起白子,点在东北星位,音色清凌:“祯王。”
梁策颔首,旋即又在西南角落子,音色凝重:“昱王。”
黑白子接连落下,如星罗棋布。
棋盘之上,三股势力渐成,犬牙交错,隐成鼎立之势。
陆皓凝久坐,肩胛处未愈的箭伤隐隐作痛。
她下意识地微蹙秀眉,肩头轻轻一耸。
这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梁策的眼睛。
他霍然起身,绕至她身后,温热的手掌已然覆上她单薄的肩颈。
“别动。”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却极有分寸,精准按在她伤处四周的穴位,力道不轻不重,徐徐揉捻。
陆皓凝不由轻吸一口气。
这手法竟比宫中太医更为熟稔,指腹的薄茧擦过肌肤,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纾解了深处的酸胀。
“你…”
“我小时候常给母妃按。”他言简意赅,“放松。”
那手指似有魔力,酸僵的肌理在他沉稳的按揉下渐渐舒展。
陆皓凝不自觉阖上眼,感受他指尖温度透过衣衫,熨帖地渗入肌理,一时竟忘了眼前未竟的棋局。
“专心。”梁策的声音忽又在耳畔响起。
他已回到对面坐下,指尖点在棋盘一处要害。
“你看这里。”
陆皓凝定睛望去,只见代表靖贵妃的黑子在西北角已筑起铜墙铁壁,而祯王的白子在东北角稳如磐石。
两方看似泾渭分明,实则已隐隐对中央天元形成合围之势。
“靖贵妃与梁弈母子,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六部。”
梁策落下一枚黑子,锋芒直指中央,欲夺大势。
“尤其是兵部与吏部,几乎成了他们的私产。”
陆皓凝微微颔首,纤指捻起一枚白子,稳稳落在天元左近。
“祯王看似不争,实则暗中笼络了户部与工部。崔置婉的娘家清河崔氏在江南影响深远,掌控着漕运命脉,不可小觑。”
“父皇近日对我态度微妙。”
梁策的黑子骤然直逼白棋大龙腹地,攻势凌厉。
“秋猎遇刺后,他赏我百两黄金,恩遇有加,却又在今日宫宴上当众褒奖三哥。”
清脆的落子声间,陆皓凝思绪渐明。
“陛下在制衡,既要用你掣肘昱王,又怕你坐大。”
“就像这局棋。”
梁策指间黑子如雷霆落下,“啪”的一声,竟将陆皓凝苦心经营的三枚白子一口吞没。
“你以为我在攻左路,实则右翼已成合围之势。”
陆皓凝指尖微滞,凝神思索,迅速在几处要害布下散子,如设暗桩,以作呼应,稳住了阵脚。
“昱王殿下与靖贵妃同气连枝,祯王殿下自成一体,璇枢公主立场暧昧难测,祺王殿下与你交好…”
梁策忽地将一枚黑子重重钉在天元之位,发出金石之鸣。
他抬眸,目光如电,穿透半开的轩窗,投向雨幕深处无尽的黑暗。
“还有一方,你忘了。”
陆皓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越过庭院重重暗影,飞檐叠嶂。
皇城的方向,宫阙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陛下。”她声音极轻,却字字沉坠。
一股寒意悄然攀上脊骨,陆皓凝轻吸一口气,只觉这方寸棋枰,霎时如深渊般莫测。
“该你了。”
梁策屈指轻叩棋盘边缘,将话音拉回眼前的厮杀。
“若你是大皇兄,根基在东北,此刻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父皇猜忌,会如何落子,以破此局?”
陆皓凝凝神审视棋局,心念电转。
代表祯王的白棋,虽根基稳固,阵型厚实,却显露出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的疲态。
欲破困局,需寻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