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雨声渐密,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又顺着飞檐滴落,溅在池中残荷枯叶上。
梁策立于不远处的廊檐下,身形闲适地倚着朱红廊柱,目光似在欣赏迷蒙雨景。
实则亭中每一句对话,甚至语气间最细微的起伏,都清晰无误地落入他耳中。
他面色平静,唯有搭在臂上的指尖,轻轻点动着。
陆皓凝面上的怔忪不过一瞬,便恢复了沉静。
她抬手,指尖隔着衣料,极轻地抚过自己肩头的伤处。
旋即抬起眼,目光澄澈地望向梁盼,她坦然道:“若我说,当时只是一时冲动,未曾多想,公主信吗?”
梁盼唇角的冷笑未减分毫,眼中讥诮愈深,冷嘲道:
“这九重宫阙,步步惊心,处处算计,哪有什么真正的一时冲动?王妃这话,未免太过轻巧了些。”
“公主说得对,宫闱之中,确实容不得轻巧。”
陆皓凝的眼波微转,投向亭外池中,那几尾锦鲤在雨点激起的水晕中慌乱穿梭,无所依凭。
“所以,事后我再三思量…”
她略做停顿,声音低缓下来,带着些许追忆的悠远。
“或许是因为,七妹当时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梁盼下意识追问,冷硬的眸光终是泛起一丝波动。
“我自己。”
陆皓凝转回视线,坦然迎上梁盼的目光,那眼神幽深如潭,仿佛能照见人心最隐晦的角落。
“年少时,也曾孤立无援,无人庇护的自己。”
梁盼的瞳孔蓦地一缩,显是未曾料到这般答案。
她定定地看着陆皓凝,重新审视起这个传闻中心机深沉的睿王妃。
亭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良久,梁盼才低声道:“你倒是坦诚。”
“在公主面前,任何谎言与矫饰,皆是徒劳。”陆皓凝浅笑道,“毕竟公主慧眼如炬,什么把戏看不穿?”
梁盼紧抿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虽未成笑,但那拒人千里的寒意却消散了不少。
“你与传闻中…颇不相同。”她语气缓和了些许。
“传闻说我什么?工于心计?笑里藏刀?还是攀附权贵?”陆皓凝语气轻松,甚至带着几分自嘲。
“差不多。”梁盼竟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不过,如今看来…”她微顿,语气里带着奇特的意味,“倒也不算冤枉你。”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那无形弥漫的冰冷戒备,竟在这一刻微妙地消融了几分。
一丝极淡的默契在雨声中悄然滋生。
廊柱下,梁策将亭中这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环抱的双臂微微放松,倚靠的姿态未变,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赞许。
恰在此时,沈灼欢清亮爽朗的呼唤穿透雨帘而来,带着勃勃生气。
“凝儿!六弟!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磨蹭?麟德殿的宫宴马上就要开席了!”
循声望去,只见沈灼欢一手提着绯色裙裾,一手拉着梁阅,步履轻快地向这边走来。
她身后,梁澄如同一只欢快雀跃的小鹿,踩着水洼,蹦蹦跳跳地跟着。
三人皆身着华美宫装,珠翠轻摇,在这片迷蒙清冷的雨幕中,宛如一道鲜活亮丽的风景。
“四姐!”
梁澄人未到声先至,第一个欢快地扑进亭中,亲昵地挽住了梁盼略显僵硬的手臂。
她小脸仰起,笑容明媚:“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看鱼呀?多冷清!快跟我们一起去麟德殿吧!”
梁盼似乎被妹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却终究没有推开那只挽着自己的手,只是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清冷。
“嗯,正要过去。”
梁阅紧随其后步入亭中,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先向梁盼微微颔首,随即转向陆皓凝和走过来的梁策。
“六弟,六弟妹,咱们一起过去吧,三哥他们都已经到了。”
一行人遂结伴向设宴的麟德殿走去。
梁澄像只叽叽喳喳的雀鸟,缠在陆皓凝身边问东问西。
沈灼欢也不时笑着插话打趣,三两言语便将场面逗得愈发活络。
梁盼依旧沉默,只静静随在众人身后。
但在梁澄时不时的依偎拉扯,与这融融笑语包裹之下,她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孤绝气息,似乎被悄然融化了几分,不再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临近那灯火辉煌的殿门,梁策的脚步慢下半步,自然而然地握住了陆皓凝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低沉的声音只有她能听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
陆皓凝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缩,随即轻轻回握了一下,螓首微点,无声回应。
踏入麟德殿,霎时被一片金碧辉煌所笼罩。
数十盏精巧宫灯高悬,流苏垂坠,将偌大的殿堂映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皇帝圣驾尚未莅临,诸位皇子公主及其家眷已陆续依序入席。
左侧首席,祯王梁蘅与其王妃崔置婉端坐。
二人仪态端方,气度沉静,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眉目间一派稳重气象。
对面席上,昱王梁弈身旁伴着季漱鸢。
她一袭华贵的绛紫云锦宫装,衬得肌肤莹白胜雪,此刻正含笑与邻座一位诰命夫人低语,言笑晏晏,眼波流转间自有风华。
梁阅与沈灼欢的席位紧邻着陆皓凝他们,沈灼欢趁内侍布菜的间隙,俏皮地朝陆皓凝眨了眨眼。
梁澄则拉着梁盼在女眷席落座,一双灵动的眸子却仍忍不住好奇地朝陆皓凝这边张望。
而殿中最引人侧目的,当属璇枢公主梁宓。
她独自端坐于御座右下首最尊贵的位置,一袭深紫蹙金云纹宫装,颜色沉郁,繁复的金线刺绣在灯下闪着冷硬的光泽。
她神色淡漠,眼帘微垂,纤纤玉指执着玉杯,旁若无人地轻啜香茗。
周身散发的清冷孤高,与殿内融融暖意泾渭分明,仿若独自置身于冰封之境。
“二姐今日似乎心情不佳。”梁策顺着陆皓凝的目光望去,低声道。
陆皓凝方欲开口,却见端坐的梁宓倏然抬眸。
那双清冷如秋霜的眸子,竟越过重重人影,精准无误地定格在她脸上。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攀爬而上。
更令陆皓凝心惊的是,梁宓极其细微地摇了一下头,红唇无声开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的口型。
那是一个无声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