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秋风飒飒,卷起尘沙微茫,拂过猎猎旌旗。
“啊!快看!”梁澄忽地指向远方,声音里满是雀跃,“是三哥!他猎到了一头好大的鹿!”
陆皓凝循着她所指望去。
果见远处,昱王的队伍正抬着一头雄壮的梅花鹿凯旋。
梁弈高踞马上,眉宇间尽显意气风发,接受着四周的欢呼。
皇帝亲自步下御座查看,龙颜大悦,抚掌而笑。
不多时,梁蘅亦策马归来,随从手中赫然擎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罕见白狐。
“大皇兄还是这么厉害。”梁澄由衷赞叹,眼中满是钦羡,“他的箭法是兄弟中最好的。”
陆皓凝眼波微转,却见梁蘅归来时,梁阅满面喜色地上前,似要道贺。
不料梁蘅侧身一步,冷淡避开,目光甚至未曾在他脸上停留片刻。
梁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笑容凝固,旋即黯然垂首,默默退至人群边缘,孤零零像只被遗弃的幼犬。
“大皇兄和五皇兄…”陆皓凝若有所思。
梁澄轻轻一叹,低声道:“他们以前可好了,大皇兄会教五哥射箭,五哥做了风筝第一个给大皇兄看…”
她声音愈轻,含了几分唏嘘:“自从宜母妃有了五哥,就对大皇兄…”
话未说尽,只余一声轻叹散在风里。
陆皓凝微微颔首,心中了然。
先前些许疑惑得以解开,明白了梁蘅眼中那挥之不去的阴郁与隔阂,究竟从何而来。
天家富贵,亦难免骨肉亲疏之困。
“六皇嫂。”梁澄忽地凑近,明眸轻眨,“你知道二姐为什么对你这么特别吗?”
陆皓凝微怔,轻轻摇头:“正要请教七妹。”
梁澄唇畔笑意未敛,方欲启齿。
就在此时——
破空之声,凄厉如鬼啸,尖锐地撕裂了秋日的宁静。
一支冷箭,携着致命的寒意,毫无征兆地自侧面林障中激射而出。
速度快得只余残影,直取梁澄心口。
“七妹小心!”
陆皓凝瞳仁骤缩,浑身的血液似在这一瞬涌向头顶。
电光石火间,身体的本能已凌驾于所有思虑。
她甚至来不及惊呼,素手猛地发力,一把将身侧尚在懵懂中的梁澄狠狠推向一旁。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如此清晰,又如此惊心。
下一瞬,剧痛如同爆裂的岩浆,轰然自右臂肩胛之下炸开,瞬间席卷全身,紧接着是令人四肢百骸都麻痹的冰冷寒意。
鲜血几乎是喷溅而出,温热黏腻的液体迅速浸透了衣袖,绽开触目惊心的赤红。
“有刺客!护驾——!”
侍卫的嘶吼声瞬间撕裂了猎场的喧嚣。
梁澄被推得踉跄跌倒,回头见状,小脸霎时惨白如纸,尖叫着扑上来,紧紧抱住陆皓凝。
“六皇嫂!你流血了!好多血!”
陆皓凝强忍撕心裂肺的痛楚,咬牙将发抖的梁澄严实护在身后,眸光警惕地扫视着箭矢袭来的方向,提防着可能接踵而至的杀机。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侍卫们惊惶的呼喊,以及风中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的马蹄声。
又一支箭矢破风袭来!
陆皓凝眼神一凛,抄起地上遗落的一根粗硬木棍,凭着本能奋力格挡。
“铛”的一声脆响,竟将那致命箭矢击飞出去!
远处烟尘滚滚,一骑玄影如黑色闪电般冲破林障,身后紧跟着大队御林军铁流。
梁策几乎是飞身滚鞍下马,一把将摇摇欲坠的陆皓凝打横抱起,紧紧搂在怀里。
那双素来掌控一切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与恐惧,连声音都嘶哑得不成调。
“凝儿!伤到哪里了?别吓我!太医!传太医——!快!”
陆皓凝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此刻,他抱着她的手臂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箍紧她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凝儿…凝儿别怕,我在这里…”
他气息紊乱,语无伦次,滚烫急促的气息不断拂过她冰凉汗湿的额角。
“我…没事…”陆皓凝虚弱一笑,声若游丝,“澄儿没事就好…”
“王爷!刺客往西边跑了!”一名侍卫疾步上前禀报。
梁策猛地抬首,面色阴鸷如九幽修罗,眼中翻涌着滔天杀意。
“追!调动所有能动的人手,封山!给本王一寸一寸地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字字浸透血腥之气。
“阿策…秋猎还没结束…你…”陆皓凝忍痛急道。
“闭嘴!”梁策厉声打断,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你押的赌注,本王双倍,不,十倍赔你!”
陆皓凝唇瓣翕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彻底淹没。
眼前阵阵发黑,梁策焦灼的面容渐渐模糊,意识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
最后残存的感知里,是梁策贴在她耳畔压抑不住的哽咽低唤,以及梁澄撕心裂肺的哭喊。
.
猎场一片哗然,秩序大乱,人心惶惶。
皇帝震怒,当即下令封锁全场,严令彻查刺客之事,格杀勿论。
盛大的秋猎盛典被迫中断,众皇子及重臣齐聚御帐,气氛凝重如铁,压抑得令人窒息。
梁策抱着昏迷不醒的陆皓凝,手上沾满了她温热的血。
他眼底翻涌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周身散发的寒意让近前的侍卫都噤若寒蝉。
“父皇,儿臣请求先行回府。”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凝儿伤势严重,需立即医治。”
皇帝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帐下神色各异的诸臣及使节,帝王威仪尽显。
“秋猎乃国之大典,事关国体威严,非同小可…”
“父皇!”梁策猛地抬头,一字一顿,“有人要在皇家猎场,众目睽睽之下,杀儿臣的发妻!”
“今日若非凝儿反应迅捷,此刻倒在血泊之中的便是七妹!”
“皇室公主遇刺,难道就不是国之大典,不关国体威严了吗?!”
帐内瞬间死寂,众人被这凌厉的质问和眼前惨状所慑,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皇帝深沉的目光在他染血的衣袍和怀中苍白的人儿脸上停留许久,眼底深处似有一瞬恍惚与复杂。
仿佛透过此刻,看到了某些尘封的影子。
他缓缓抬手,疲惫地挥了挥:“准了,传朕口谕,睿王梁策,孝悌仁爱,特赐西域雪莲三株。”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这位至高无上的帝王,罕见地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喑哑的柔和。
“策儿…先回去吧,务必…照顾好她。”
“儿臣,谢父皇恩典。”
梁策再无半分迟疑,抱着陆皓凝转身便走,步履带风,连最基础的告退礼数都无暇顾及。
“六弟留步!”
梁弈一步跨出队列,眉头紧锁,面上关切之色真切,配上那一身猎装劲服,倒真似忧心江湖道义的侠客。
“六弟妹突遭不幸,遇此狂徒袭击,为兄亦感同身受,痛心疾首。”
“然眼下刺客已由御林军精锐全力缉拿,必不敢耽搁分毫,且太医言道,王妃暂无性命之忧,稍作处置已无大碍。”
“秋猎乃昭示国威,激励武勇之国之大典,历年皆有定制,岂能因一女子受些小伤便仓皇中断?”
他言辞恳切,目光扫过帐内众臣,最后落在皇帝身上,继续道:
“众目睽睽,万邦使节亦在,如此处置,岂非令天下人…有失轻重缓急之议?”
梁策脚步倏然顿住,背影凝滞如冰雕,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那双眼睛,如同浸透了凛冬寒潭最深处的冰棱,冷冽刺骨,又似有血色暗涌,直直钉在梁弈脸上,冻得他几乎血液凝固,魂魄僵滞。
“三哥,若今日,这支冷箭射中的是三皇嫂,她此刻血流不止,昏迷不醒。”
“你可还能站在这里,侃侃而谈这所谓的轻重缓急?”
梁弈被他眼中的戾气与杀意刺得心头剧震,下意识后退半步,喉结艰难滚动。
竟一时语塞,半个字也吐不出。
“够了!”
皇帝沉声喝道,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都别争了!策儿,你即刻带王妃回府,悉心医治,伤情每日三次遣御医报备于朕,不得有误!”
他目光转向众人,恢复了帝王的冷峻。
“其余人等,秋猎继续,务必赛出我大梁男儿英豪气魄!”
“至于刺客,朕亲自坐镇!各府衙门全力配合,限十二个时辰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直沉默不语的梁蘅此刻忽地抬眼,沉声道:
“六弟快回去吧,王妃伤势要紧,猎场诸事,有大皇兄和诸位兄弟在,不必忧心。”
梁策深深看了梁蘅一眼,并未多言,只是略一颔首,旋即抱着陆皓凝,决然而去。
身影消失在御帐门口,只留下一帐心思各异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