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么。”
定妃眸中泛起温柔的追忆之色,似沉入了旧时光里。
“八岁那年,为了躲那半日的课业,竟把自己生生泡在冷水里装发热。”
“结果弄假成真,烧得滚烫,在床上足足躺了三日,小脸都瘦了一圈。”
陆皓凝不由莞尔。
实在难以想象,如今那深沉内敛的梁策,儿时竟也有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光景。
风忽而变得缠绵,裹挟着梨子将熟未熟的清甜气息,缕缕缠绕在鼻端。
陆皓凝捧着温热的茶盏,听着定妃娓娓道来梁策幼时的桩桩趣事,唇角不自觉扬起。
“策儿小时候倔得很。”
“有一回,他练剑伤了手腕,太医说要静养半月,他偏不肯,第二日就偷偷爬起来练,结果疼得冷汗直冒,还硬撑着说无事。”
“后来被我发现了,罚他抄了三日《道德经》,才老实些。”
陆皓凝心头微动,仿佛能看见那倔强的少年强忍痛楚的模样,不禁问道:
“他从小就这样要强?”
定妃目光温软如水,笼罩在陆皓凝身上。
“是啊,性子像他父皇,骨子里傲,心里再在意,面上也不肯露半分。”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陆皓凝发间,忽而抬手,指尖带着怜惜,轻轻拂过那支莹润的澹月梨簪。
“这簪子,他挑了很久。”
陆皓凝倏然一怔,指腹下意识地触上簪头冰凉的玉石。
那玉质在穿过梨叶缝隙的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如同被暖阳唤醒的春水。
她蓦然忆起定妃赠簪那日的话语——
“女儿初次赴宴,母亲给件首饰算什么?”
那时只当是定妃体贴,却不想背后另有缘由。
原来…是他。
“这簪…”她喉间微涩。
定妃笑意更深,眼中有细碎星光闪烁。
“那日他急匆匆来玉芙宫,说赏花宴在即,怕你初次入宫应对不易遭人刁难,问我该送你什么才能既合心意,又能替你镇得住场面。”
她指尖在簪头那朵玲珑剔透的梨花上点了点,声音柔和。
“我说,送她最喜欢的,比送贵重的更有心意。”
陆皓凝垂眸,望着茶盏中漂浮的木樨倒影,那叶影在澄黄的茶汤里微微晃漾。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悄然升腾,直直熨帖到耳根,耳尖便不受控制地微微发起烫来。
“他…记得?”
定妃只是含笑不语,执壶为她续茶。
清冽的水声泠泠入盏,在这静谧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日光被枝叶筛过,细碎金芒跳跃在石桌之上,也映得她发间那支澹月梨簪愈发莹然生辉,玉色流转,恍若有生命般。
陆皓凝垂首,小口抿着温热的茶汤,试图掩去唇畔那抹再也藏不住的笑意,然而那绯色却诚实地从耳尖蔓延开来,晕染了一片。
定妃瞧着她这般情态,唇角笑意未减,复又轻声道:“他这些日子,日日都佩带着那枚鸳鸯玉佩,从不离身。”
陆皓凝端着茶盏的手指蓦地收紧。
温热的茶水透过瓷壁传递过来,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指尖一阵细微的麻意直抵心尖。
七夕那夜,梁策赢下玉佩后,亲手为她系上一枚在腰间,另一枚则自己收了起来。
她原以为他只是做戏,却不想…
一阵风过,卷起石桌上那片早黄的梨叶,轻轻落在她的裙裾之上。
定妃未再多言,只是倾身,抬手替她拢了拢被风拂乱的鬓边碎发。
“皎皎,这宫里的秋风吹得人凉,早些回府吧,别让他等急了。”
陆皓凝闻一知十,依言起身,敛衽行礼,转身步出庭院。
初秋的风穿过层叠的梨树枝桠,带着愈发清晰的清甜果香,萦绕身侧。
鬓边那支澹月梨簪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簪头的梨花在行走间捕捉着跳跃的光影,明昧流转。
陆皓凝走出宫门很远,忍不住驻足回望。
只见定妃仍静静伫立于那株梨树下,素雅的衣袂在风中翩跹,宛如一树含苞待放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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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马车辘辘而行,碾过青石板路。
车厢内帘幕低垂,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陆皓凝抬手,指尖轻触发髻,将那支澹月梨簪缓缓取下。
簪身微凉,躺在掌心,映着窗外透入的稀薄天光,玉质温润,梨花雕工精巧,栩栩如生。
她凝望着,思绪如春日柳絮,纷乱飘摇,难以落定。
青竹瞧着自家主子出神的模样,抿嘴笑道:“王妃今日心情甚好?”
陆皓凝恍然回神,指尖蜷了蜷,将那簪子虚握在掌心,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应着:
“七妹无碍,自然高兴。”
青竹眨了眨眼,目光在那支玉簪上停了停,故意含笑道:“定妃娘娘待王妃真好,这簪子精致得很。”
说着又凑近些:“奴婢瞧着,这玉质通透,怕是库房里也难寻的第二件呢。”
陆皓凝指尖微顿,低低应了个“嗯”字,便不再多言,只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
仿佛那喧嚣市声能压下心湖泛起的微澜。
马车终于在睿王府的朱漆大门前稳稳停下。
甫一停稳,陆皓凝便抬手撩开车帘,未等青竹搀扶,已自行步下车辕。
那支澹月梨簪,依旧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温润的玉质几乎要染上她的体温。
青竹忙要上前搀扶,陆皓凝却摆了摆手。
“先去清荷院。”
她说着,脚步已转向西侧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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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荷院的门虚掩着,尚未走近,便有低柔的说话声和隐约的江南小调。
如丝如缕,从院内飘散出来,在黄昏的静谧里格外清晰。
陆皓凝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行至半开的院门前,悄然向内望去。
只见廊檐之下,梁策正端坐在一张竹编圈椅上,褪去了朝堂上的冷硬威仪。
他手中拿着一个橘子,正耐心地将橘瓣分开,再将剥好的橘瓣递到周山湄手中。
周山湄今日穿了身月白色软缎衣裙,料子是陆皓凝特意选的,衬得她肤色柔和。
一头乌发难得梳得齐整,只松松簪了一支素雅的檀木簪子。
她的眼神依旧带着几分孩童般的茫然,唇角却噙着笑意,小口小口地吃着橘子,间或含糊不清地哼着熟悉的江南小调。
晚风拂过,带来庭院木樨的芬香。
陆皓凝立在门外阴影处,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掌心的梨簪变得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