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陆府。
一纸圣旨如春雷炸响,震得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老爷升官了!老爷升官了!”
报喜的小厮一路狂奔,从大门直冲内院,声音都喊劈了叉,惊得廊下的画眉鸟扑棱着翅膀乱跳。
柳平芜正对镜理妆,闻声手猛地一抖,金凤钗“当啷”掉在地上。
“什么?”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尖利。
“圣旨到了!老爷升任户部侍郎,即刻进京赴任!”小厮激动得语无伦次,“传旨的公公就在前厅候着呢!”
柳平芜霍然起身,脸上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骤然涌上的狂喜红潮,心口怦怦直跳,仿佛要跃出胸腔。
“快!快取我那套云锦织金翟鸟纹礼服来!还有那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
她急促地吩咐着,声音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不,先更衣!更衣!”
丫鬟们手忙脚乱,翻箱倒柜,满室珠光宝气流转。
陆归芸闻风提裙奔来,脸上是压不住的飞扬神采:“娘!爹爹升官了!咱们要去京城了!天子脚下!”
柳平芜激动得手指发颤:“快,去叫你爹…不,先去前厅接旨!莫要让公公久等!”
母女俩匆匆赶到前厅时,陆无涯已肃然跪在正厅中央。
香案早已设好,袅袅香烟缭绕上升,映得他神色愈发肃穆。
他双手颤抖地接过那道明黄圣旨,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微臣陆无涯领旨,谢主隆恩!”
十年知府,一朝擢升,竟直接入了户部中枢!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身着绯袍,立于金銮殿上的景象。
宣旨太监笑眯眯地扶起他:“陆大人快快请起。陛下说了,您这次立下大功,进京后还有重赏呢!”
太监的声音尖细却透着热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柳平芜站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连忙命人奉上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红封。
那红封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分量不轻。
“公公远道而来,辛苦了。一点茶钱,不成敬意。”
太监掂了掂红封的分量,脸上笑容更盛。
“陆夫人客气了。”
他压低了嗓音,凑近些道:“对了,陛下特意嘱咐,让陆大人尽快启程,户部那边还等着您去整顿呢。”
陆无涯连连称是,腰弯得更低了。
太监又似想起什么,补充道:“说起来,这次升迁,多亏了睿王殿下在陛下面前美言…殿下可是对陆大人青睐有加啊。”
陆无涯愣住:“睿王?”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位皇子。
太监意味深长地点头:“就是六殿下,如今封了睿王,主管户部,正是您的顶头上司。”
陆无涯恍然大悟,连忙道:“下官明白,定不负殿下厚望。”
送走传旨太监,陆府上下欢声鼎沸,仆人们个个笑逐颜开,仿佛已经看到跟着老爷飞黄腾达的好日子。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柳平芜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妾身就知道老爷定有飞黄腾达的一日!”
陆归芸兴奋地几乎跳起来:“我要带十箱衣裳!听说京城时兴的款式和江陵大不相同…”
柳平芜心思早已飞转,开始盘算:
“京城的宅子得赶紧置办…不能离皇城太远,最好是在贵人区…还有芸儿的婚事,到了京城,说不定能攀上更高的门第…”
她越想越兴奋,脸颊泛红。
陆无涯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满屋子喜形于色的下人,最后落在角落里的陆皓凝身上。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裙在满堂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清雅气度。
仿佛喧闹池塘里的一株白莲,不染尘埃。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形,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这一切喧闹皆与她无关。
“凝儿。”陆无涯忽然唤道,“你怎么不说话?”
陆皓凝依言上前一步,福身行礼。
“女儿恭贺父亲高升,得沐天恩。”
她声音轻柔,抬眸时,眼中却似笼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情绪。
“只是…女儿有一事不解。”
“说。”陆无涯心情正好,语气难得温和。
“父亲既早与睿王殿下合作,为何…”她菱唇微抿,似乎在斟酌措辞,“为何还要女儿与谢家结亲?”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憋了许久。
若父亲早就是睿王殿下的人,那这桩婚事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陆无涯沉默片刻,挥手屏退左右。
仆人们知趣地退下,柳平芜还想说什么,被丈夫一个眼神制止,不情愿地拉着陆归芸离开了。
厅中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父女二人,连远处隐约的欢笑声都仿佛隔了一层纱。
他压低嗓音,眉宇间难得染上一抹沉重。
“凝儿,为父也是身不由己。”
“睿王殿下行事诡秘,连为父都不知他全盘计划。”
“与谢家结亲,确实是殿下授意,为的是麻痹谢家,让他们放松警惕。”
陆皓凝菱唇紧抿,贝齿在唇上留下浅浅印痕。
“如此说来,女儿…只不过是一枚棋子?”
陆无涯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声音干涩。
“凝儿,身在官场,有些事…为父亦难两全。”
“殿下深谋远虑,不是我等能够揣测的。”
“女儿明白。”陆皓凝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近乎虚无,“父亲不必解释。”
她抬首,眸中所有波澜尽数敛去,只剩一潭深水,看不见底。
“女儿只问一句,姨娘能否随我们一同进京?”
陆无涯一愣,随即点头:“自然。周姨娘是你生母,理应同行。”
他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陆皓凝福身:“女儿代姨娘谢过父亲。若无他事,女儿先行告退。”
转身离开正厅,她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
阳光透过廊下的花格窗,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原来,她所有殚精竭虑的谋算,所有的挣扎,在那些大人物眼中,不过是一场戏中微不足道的配角。
原来,这偌大的棋局,人人皆是戏子,只有她,曾那般天真地以为,自己是执子之人。
原来,她精心编织的网,或许从一开始,就网住了她自己。
真是…可笑。
唇边凝起一丝冰花般的讽笑。
她扶住廊柱,指尖传来朱漆斑驳的触感,冰凉而粗糙。
“小姐!”青竹匆匆追上来,满脸喜色,双颊红扑扑的。
“太好了!咱们要去汴京了!听说汴京的绸缎庄比江陵多十倍呢!还有那些首饰铺子,都是宫里出来的样式!”
小丫鬟眼睛亮晶晶的,兴奋不已,满是憧憬。
陆皓凝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几乎透明。
“是啊,要去汴京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驻足抬首,目光越过层叠的飞檐翘角,遥遥望向北方的天际。
那里是巍峨皇城所在,是权贵云集之地,亦是波谲云诡的深渊。
还是…那个人的家。
“小姐?”青竹担忧地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
“您不高兴吗?去了京城,说不定还能遇见更好的姻缘呢…”小丫鬟试图安慰她。
陆皓凝轻轻摇头,目光渺远:“不是不高兴,只是…”
“青竹,你说…”她轻声道,仿佛自言自语,“睿王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青竹眨眨眼,歪着头想了想:“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奴婢只听说六殿下刚破获盐税大案,深得陛下器重…”
陆皓凝垂落眼帘,长睫掩去眸中思绪。
她想起那夜的黑衣人,面具下那双暗沉的墨眸,冰冷如寒星。
“没什么,随口一问。”
她淡淡道,转身,缓步踱向窗边,倚栏而立,目光投向庭院深处那株孤零零的梨树。
梨花早已谢了,如今枝头挂满青涩的小果子,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就像她的命运,看似有了新的希望,实则前途未卜。
睿王…
六殿下…
那夜的黑衣人…
这些碎片记忆在她脑海中翻腾,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她只知道,自己仿若落入了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而执网之人,远在汴京。
“去收拾行装吧。”她收回目光,声音恢复了平静,“记得把娘亲的药都带上。”
言罢,她径自朝西边那处僻静冷清的院落行去。
那里,住着她疯癫的娘亲。
无论如何,能带娘亲离开这个牢笼,总是好的。
她在心中默念。
汴京,是福是祸,且待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