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后园,赏月宴奢靡铺陈。
水榭之内,灯火煌煌,映得阶前曲水浮光跃金,碎银点点随波摇曳。
丝竹管弦之音,缠着醇厚酒气与馥郁脂粉香,在氤氲夜风里浮沉流转。
盐运使张弼红光满面,正与几位腆腹便便的商贾推杯换盏,粗豪的笑声震得案上杯盏嗡嗡轻颤。
梁策独自倚着临水的朱漆栏杆,藏蓝云纹锦袍融进廊柱的暗影,宛如一柄收于玄鞘的寒刃。
银质面具覆去他大半面容,唯余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寒潭般扫过席间每一张脸孔。
此刻,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冷眼旁观着这满堂的虚与委蛇。
“张大人,下官再敬您一杯!这江陵盐务,可全仰仗您掌舵啊!”
一个绸缎商举杯谄笑,声调拔得又尖又高。
张弼哈哈一笑,颇为受用地仰头饮尽,酒液顺着肥厚的下颌淌落,洇湿了前襟的金线孔雀补子。
“好说,好说!只要诸位懂规矩,这富贵日子,长着呢!”
梁策指尖的玉扳指无声地旋过一圈,眼底寒意更甚。
懂规矩?
不过是沆瀣一气,蛀空国本的遮羞布罢了。
恰在此时,一阵清泠的环佩叮咚,如珠玉落盘,奇异地穿透了水榭喧嚣,由远及近,泠泠作响。
“夫人,陆小姐、薛小姐她们到了。”侍婢柔声禀报。
正与一官眷低语的张夫人闻言,立时堆起满脸殷切的笑意,起身相迎。
“哎呀,盼星星盼月亮,可把姑娘们盼来了!”
“快请入座,今日月色澄明,正好赏月品茶,说说女儿家的体己话儿。”
水榭入口处,一群锦簇花团般的闺秀簇拥着进来,衣香鬓影,笑语嫣然。
瞬间为这浊气弥漫的宴席注入一股清流。
梁策的目光却如被磁石吸住,骤然凝定在为首那抹水青色身影上。
陆皓凝。
她依旧一身素净,只在素绫袖口与裙裾边缘,用银线绣了疏落的缠枝莲纹。
溶溶月色洒落,为她周身披上一层朦胧薄纱,愈发显得遗世独立。
她随着张夫人指引,在梁策斜对面款款落座。
侍女立刻奉上青玉茶盏,氤氲热气袅袅升腾。
陆皓凝伸出纤白的手指去接,姿态看似从容优雅。
梁策却敏锐地捕捉到,那指尖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
当指尖触及温热的盏壁时,她秀气的眉峰极轻地一蹙,旋即又舒展开来,恢复平静,快得恍若错觉。
梁策面具下的唇角无声抿紧,棱角愈发分明。
那十记板子留下的伤,远未痊愈。
这看似柔弱却倔强得惊人的女子,竟带着这样的伤处,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这虎狼环伺的宴席之上。
他的目光在陆皓凝身上停留一霎,便重新落回张弼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
唇边重新噙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如暗夜蛰伏的狼,正审视着猎物脖颈间的绒毛。
他端起酒盏,琥珀琼浆在盏中晃出一轮碎月。
“张大人,听闻近日漕运司查得紧,连带着盐引的核发都慢了许多。”
“不知邱某那批货,何时能顺利出关?”
张弼闻言,脸上横肉微抖,眼中掠过一丝警惕,旋即又被满溢的酒意冲散,堆起笑纹。
“邱公子放心,不过是些例行公事,过两日便妥了。”
梁策轻笑,声音压低几分:“张大人,邱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海涵。”
张弼眯了眯眼,哈哈大笑,蒲扇般肥厚的手掌拍上梁策肩头。
“邱公子多虑了!咱们都是自己人,何必见外?”
他说着,又给梁策斟了一杯酒,压低声音道:
“不过最近风声紧,六殿下似乎已经到江陵了,咱们行事还需谨慎些。”
梁策眸光微闪,故作讶然:“六殿下?就是那位传闻中荒唐无度的皇子?”
张弼嗤笑,满是不屑,嫌弃道:
“不过是个纨绔罢了,不足为惧。”
“只是他毕竟是天家血脉,咱们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梁策微微颔首,眼底却滑过一丝冷冽。
他端起酒杯,目光似不经意般,再次投向对面那抹月色笼罩下的身影。
“皎皎,尝尝这君山银针,这可是张大人特意命人从岳州快马运来的。”
薛保琴坐在陆皓凝身侧,低声笑语,试图驱散好友眉间那抹若有似无的沉郁。
陆皓凝点头,低垂眼睫,轻啜一口。
澄澈茶汤入口,唇齿间晕开清雅茶香,她却尝不出半分滋味。
后背的伤处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反复刺扎。
她面上依旧沉静,甚至能对张夫人回以得体的浅笑。
今日来此,并非为了赏月,而是为了探听消息。
父亲与张家的往来愈发频繁,她必须弄清楚,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抬眸间,目光却不期然撞上对面那银质面具下的视线。
他正与张弼低声交谈,唇角噙着惯有的笑,眼底却冷如腊月寒潭。
陆皓凝心尖一跳,似被那目光烫到,迅即垂下眼帘,盯着盏中沉浮的银毫。
张弼顺着梁策的目光望去,正巧落在陆皓凝低垂的侧影上,顿时了然一笑,语气带着几分狎昵。
“邱公子好眼光,那可是陆知府的千金,才貌双全。”
“可惜啊,与谢家公子已有婚约。”
梁策唇角弧度未变,目光却从陆皓凝身上移开,投向水榭外波光粼粼的水面,语气淡淡。
“张大人多虑了,在下只是觉得,这月色皎皎,倒映水中,格外动人。”
张弼哈哈大笑,显然不信,却也识趣地不再深究,只压低嗓音道:
“邱公子,明日午时,漕运码头有一批货要出,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梁策眼底锐光一闪,面上波澜不惊。
“哦?张大人盛情,在下自然却之不恭。”
张弼又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这才转身,带着满身酒气去应付其他围拢上来的宾客。
酒过三巡,席间愈显嘈杂。
梁策放下手中几乎未动的酒杯,从容起身,对着主位上被众人簇拥的张弼微微欠身一礼。
“张大人盛情,邱某不胜酒力,暂离片刻,醒醒神。”
张承弼正被几个富商围着轮番敬酒,闻言也只是随意地摆摆手。
“邱公子请便!园中景致尚可,莫要拘束!”
梁策转身,藏蓝袍角在煌煌灯火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身影很快便没入水榭外花木扶疏的暗影之中。
几乎在他身影消失于光晕边缘的刹那,陆皓凝的心猛然一跳。
一股强烈的不安与难以遏制的好奇攫住了她。
他要去哪里?
她深吸一口气,夜风带着微凉的水汽涌入肺腑,指尖用力掐入掌心,借着疼痛压下心头悸动。
转向身旁正与人言笑的薛保琴,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
“保琴,我…我有些胸闷,想出去透透气。”
薛保琴立刻停下话头,关切地看她。
“我陪你去?”
“不用,”陆皓凝连忙摇头,挤出安抚的笑容,“就在附近走走,很快回来。你帮我跟张夫人说一声。”
说罢,不等薛保琴再开口,便扶着桌沿,动作略显滞涩地支起身。
她避开席间纷扰的目光,循着梁策消失的方向,悄然没入回廊外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