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徽二十一年,六月初六,宜嫁娶。
汴京城的天空澄澈如洗,为这喜庆的日子更添几分明媚。
睿王大婚,满城欢庆。
从陆府至睿王府的长街,红绸漫卷如霞铺展,两侧人潮涌动,喧声鼎沸,争睹这汴京盛况。
锣鼓喧阗,爆竹声连绵不绝,碎金红屑纷扬如雨,连皇帝也遣内侍送来厚礼,恩宠昭彰。
百姓踮脚引颈,小贩叫卖喜庆之物,孩童嬉笑拾捡未燃炮竹。
整座京城,仿佛皆沉浸于这片赤色汪洋。
陆府深闺内,陆皓凝端坐菱花镜前。
一身正红嫁衣,金线绣宝相花纹,云肩缀明珠流苏,凤冠霞帔,华彩灼灼。
铜镜里映出她玉琢般的面庞,眉黛含远山,唇若点绛朱,却不见半分新嫁娘应有的羞怯与忐忑。
脂粉浓淡适宜,珠翠璀璨夺目,反倒衬得那张脸愈发清冷疏离。
仿佛今日出嫁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小姐…不,王妃娘娘今日真美。”
青竹为她整理着逶迤曳地的裙裾,声音微哽,几不成言,指尖小心翼翼抚平每一道褶皱。
陆皓凝垂眸,指尖拂过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触感微凉而坚硬。
她唇角浅浅一勾:“是啊,真美。”
这门婚事,不过是她顺势而为的结果。
逃离陆家牢笼,换取娘亲和自身的安稳,值得。
可睿王梁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场形同交易的婚姻,又将步入怎样的龙潭虎穴?
这些个疑问在她心中盘旋,却又很快被她压下。
无论如何,既已择路,便唯有前行。
吉时已到,喜娘高声唱喏:“新娘上轿——”
陆皓凝徐徐起身,在左右搀扶下步出闺阁。
她步履沉稳,背脊挺直,仿佛不是去成亲,而是去赴一场生死之约。
陆无涯立于院中,神色复杂难辨,凝视着这个曾被他忽视的女儿。
如今,她即将成为睿王妃,而陆家也将因此更上一层楼,攀附皇权,固若金汤。
这本该是他精心布局的荣光时刻,可他心中却无端生出几分隐隐的不安,仿佛放出一只再难掌控的鸾鸟。
他上前一步,刻意放缓了声音,带着几分往日未有的温和:“凝儿。”
陆皓凝脚步微顿,缓缓转过身来。
日光透过廊檐,在她凤冠上流转出冰冷的光泽,映得她眉眼愈发沉静,静得令人心惊。
“今日之后,你便是睿王妃了。”
陆无涯沉吟片刻,目光掠过她华美的嫁衣,终是吐出了酝酿之辞。
“陆家的荣辱,全系于你一身。”
“往日…往日为父或有疏忽之处,但从今往后,陆家便是你最坚实的依靠。”
“你在王府,需谨言慎行,万事当以家族为重。”
“……”
陆皓凝静静聆听,眸中波澜不兴,无寻常女儿出阁时对父亲的依恋不舍,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无。
待对方语毕,她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听不出情绪,却让陆无涯心头莫名一紧。
她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落在父亲略显不安的脸上。
那眼神太过清澈,竟让久经官场的陆无涯生出几分无所遁形之感。
“父亲放心。”
她声音轻缓,字字清晰,仅二人可闻。
“女儿明白,今日之果,皆是往日之因所种。”
“女儿会记得,自己是为何,又是凭借什么,才能立于此处,穿上这身嫁衣。”
她稍稍停顿,迎向陆无涯骤然闪烁的目光,继续道,语调平缓无波。
“父亲教导女儿要谨言慎行,以家族为重,女儿时刻不敢忘。”
“同样,女儿也会记得,该如何好好做这个睿王妃,不辜负陆家这些年的‘悉心栽培’。”
她特意放缓了“悉心栽培”四字,声调依旧平稳,却如一根浸冰的细针,精准刺入陆无涯心口,泛起尖锐寒意。
末了,她微微福身,姿态标准得无可指摘,却透出一股冰冷的仪式感。
“女儿,拜别父亲。”
陆无涯怔立原地,竟被她这般平静却字字锥心之言逼得一时失语。
那声“拜别”听着恭敬,却更像一种决绝的割裂。
他心头莫名一颤,竟不敢直视她那双过于通透冷静的眼睛。
仿佛那其中映出的并非父女情分,而是他这些年来所有算计、权衡与薄凉。
此刻,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凤冠霞帔的女儿,早已非昔日陆府后院中那个可以随意忽视,需要仰他鼻息生存的怯懦少女。
她华服加身,姿态从容,那双幽静的眼底,藏着他从未真正窥见的锋芒与疏离。
她羽翼已丰,且怀揣着他无法掌控,甚至隐隐生畏的心思。
他默然片晌,喉头滚动,最终只僵硬地点了点头,目光闪烁地移向别处。
喜乐喧天而起,适时地打破了这片刻的凝滞。
大红盖头垂落,彻底掩去了陆皓凝的容颜,亦掩去了她方才那一瞬流露出的隐晦情绪。
她被人搀扶着,一步步坐入那顶描金缀玉的花轿。
轿帘垂落的刹那,无人窥见,红绸之下,她唇角凝起的那抹冷峭弧度。
花轿起行,迎亲仪仗浩浩荡荡,鼓乐开道,扈从如云,行经汴京最繁华的街衢。
百姓翘首围观,议论纷纷。
“听闻这陆二小姐是替嫁?原本许给睿王的是她长姐?”
“嘘——小声些!睿王殿下何等人物?能让他点头应下的,岂是寻常?”
“可我方才瞧睿王殿下迎亲时,面上不见喜色,一直冷着脸…莫非对这桩婚事不满?”
花轿内,陆皓凝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议论,交叠置于膝上的指尖微微收紧。
睿王不满?
她悄然掀起盖头一角,透过轿帘缝隙向外望去。
前方高头骏马上,梁策一身火红喜服,身形挺拔如孤峰寒松,自有一股迫人威仪。
然而,那张冠玉般的面容上,线条冷硬,霜寒凝结,不见丝毫暖意与喜气,反而冷峻得令人望之生畏。
陆皓凝眸光微澜,心底最后一丝疑虑落定。
看来,外间传言非虚。
这位王爷,果然对这桩婚事,对她这个替嫁新娘,心存不愿。
她唇角弧度未改,眼底却沉淀下更深的冷静。
无妨。
正合她意。
这场婚事,于她而言,本就是一场远离陆家,各取所需的交易,一场她精心算计后步入的棋局。
她替嫁入这深似海的睿王府,为的是保全自身与生母,更是为彻底斩断陆家缚于她身上的枷锁,仅此而已。
这位王爷的态度如何,于她并无紧要。
花轿终在睿王府巍峨的朱门前停驻。
喜娘嗓音嘹亮,拖着长调高声喊道:“吉时到——新娘下轿——”
陆皓凝收敛心神,重新覆好盖头,眼前只剩一片浓郁的红。
她缓缓起身,微吸一口气,扶着青竹的手,踏出轿门。
甫一踏出轿门,足下忽被那繁复厚重的裙裾一绊,重心顿失。
“啊!”
四周霎时惊起一片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