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梨香院。
小厨房里,药香氤氲,缠绕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
陆皓凝垂着眼睫,专注地守着炉上那只小小的药吊子。
她素手持着乌木药勺,在浓稠的药汁里缓缓搅动。
一圈又一圈,不急不缓,搅散了腾起的热气,也搅碎了映在药汤表面那双沉静的眼眸。
“皎皎~”
一道甜得发腻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身后响起,刺破了这片宁静。
陆皓凝手腕一抖,乌木勺沿堪堪擦过药吊子边缘,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
她稳住骤然有些紊乱的气息,没有立刻回头。
这声音…是陆归芸?
还叫得如此亲热?她们之间,何时有过这般姊妹情深的戏码?
她不动声色地转身。
但见陆归芸穿着一身簇新的胭脂红襦裙,发髻间珠钗步摇流光溢彩,脸上堆满了刻意又夸张的笑容,活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姐姐有事?”
陆皓凝语调平平,目光却精准地扫过陆归芸手中那个精致的食盒。
陆归芸扭着腰肢走近,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亲热地挽住妹妹的胳膊。
“瞧妹妹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了?姐姐心里可一直惦记着你呢。”
陆归芸语声娇柔,仿佛她们是世间最要好的姐妹,日日形影不离。
陆皓凝臂上肌肉瞬间绷紧,强压着抽回的冲动。
“姐姐昨日不是还说,见了我这晦气人就头疼,恨不能我从未从江陵过来?”
她声音依旧平和,只是将“晦气人”三个字咬得略清。
“哎呀,那都是姐妹间的气话!风吹过就散了!你怎么还当真了?”
陆归芸娇嗔地跺了跺脚,柳眉微蹙,菱唇轻嘟,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顺势将那只沉甸甸的食盒搁在灶台边的案几上。
“姐姐特意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快尝尝!”
她说着,便殷勤地掀开盒盖。
甜腻的糕点香气顿时霸道地侵入,与原本清苦的药味混在一处。
生出一种古怪的味儿,令人喉头莫名发紧。
陆皓凝看着食盒里摆盘精致的糕点,心头警铃骤响,一声比一声急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更何况是陆归芸这般从不屑于对她假以辞色的人。
她面上依旧沉静,只轻轻将食盒推远了些,避开那过于甜腻的气息。
“多谢姐姐美意,只是我正在给姨娘煎药,火候一刻离不得人,实在腾不出手享用。”
陆归芸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僵了一瞬,像瓷器上裂开一道细缝,又立刻被更甜更假的笑糊上。
“这有什么打紧的?我喂你!”
说着,她竟真的拈起一块糕点,不由分说地就往陆皓凝嘴边送,动作亲昵得令人头皮发麻。
陆皓凝下意识后退半步,脊背抵上冰冷的灶台边缘。
“姐姐,有话不妨直说。”
陆归芸举着糕点的手讪讪落下,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恼意,旋即又被兴奋取代。
她眼珠一转,凑近几分,压低嗓音。
“其实…姐姐今日来,确实是有一桩小事,想请妹妹帮帮忙。”
果然。
陆皓凝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姐姐请讲。”
“听说…睿王殿下年轻俊美,文武双全,且至今尚未婚配…”
陆归芸略显羞涩地低下头,颊边飞起两抹薄薄的红晕。
陆皓凝心头莫名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姐姐从哪听来的闲话?天家贵胄之事,岂是你我可随意议论的?”
“哎呀,这哪是闲话!现在满汴京谁人不知道?”
陆归芸兴奋地抬起头,眼眸亮闪闪的,激动不已。
“昨日母亲去参加尚书夫人的茶会,听得真真切切!”
“说睿王殿下不仅破了盐税大案,还将首恶李尚书连根拔起,更是深得圣上器重。”
“如今在朝中风头无两,前途不可限量呢!”
她忽地又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陆皓凝的手腕,力道不小。
“我的好妹妹,好皎皎,你见识多,手段又厉害…”
“连谢逢彬那样眼高于顶的大才子,当初不也被你迷得神魂颠倒,非卿不娶,闹得满城风雨…”
陆皓凝眸色骤然转冷,手腕轻巧一翻,利落地挣脱她的钳制。
“姐姐慎言!我与谢公子之间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半分逾越。”
“那些以讹传讹的污糟话,姐姐还是少听少说为妙,免得辱没了自家身份。”
“是是是,姐姐失言了,姐姐给你赔不是。”
陆归芸连忙假意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脸上却无多少愧色,反而又堆起笑,急切地再次拉住陆皓凝的衣袖。
“我的意思是,妹妹这般聪慧灵巧,定有法子帮帮姐姐…”
“若能在睿王殿下面前为姐姐美言几句,或是…或是制造些机缘,让姐姐能有机会…”
陆皓凝险些嗤笑出声,费了好大力气才维持住面色的平静。
陆归芸竟妄想攀附睿王?
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间便能将二品大员送入囹圄,令朝野侧目的煞星?
她是不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多了,以为王府的门槛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轻易迈进去的?
竟还妄想让自己去为她铺这等荒唐之路?
“姐姐实在高看我了。”
她淡淡道,转身执起药勺,继续缓缓搅动那愈见浓稠的药汁。
氤氲的热气略微模糊了她清冷的神情。
“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庶女,平日里连二门都难出,哪有那般通天的手段和机缘见到睿王殿下?”
“怎么没机会!”陆归芸急道,声音拔高了几分。
“父亲如今是户部侍郎,正得圣心,与睿王殿下亦有公务往来,总有机会设宴邀约…”
她说着,再次压低嗓音,语气里带着蛊惑。
“妹妹在江陵时,不是最擅长在各类宴席诗会上‘投其所好’、‘偶遇机缘’了吗?”
“就像你当初…‘结识’谢逢彬那样…”
陆皓凝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指尖微微扣紧药勺。
原来如此。
原来陆归芸打的是这个主意。
让她去故技重施,就像当初设计谢逢彬那般,用那些小手段帮她接近睿王,再去为她铺路。
“姐姐。”
她抬起眼,直视陆归芸那双被贪婪和渴望点亮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试图用冰冷的现实打破对方不切实际的狂热遐想。
“睿王殿下不是谢逢彬那般单纯的读书人。”
“他是天潢贵胄,自幼长于深宫,历经风浪,洞察人心,什么阵仗未曾见过?”
“绝不会轻易被我们后宅女子的小把戏所迷惑。”
“一个不慎,只怕非但不能得偿所愿,反而会引火烧身,累及全家。”
“哎呀,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风险越大!回报越高嘛!”
陆归芸不依不饶,全然听不进劝告,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
“再说了,若我真能有幸得了睿王青眼,哪怕是侧妃!那也是飞上枝头。”
“到时候,对你难道没有天大的好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