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窗纸尚是一片混沌的灰蓝。
陆皓凝已在背脊那如芒刺附骨的剧痛中悠悠醒转。
稍一动弹,便牵动满背狰狞伤痕,痛得她倒抽冷气,几乎一夜未曾安眠,神思在痛楚的浪潮里浮沉。
她强忍着,悄无声息地起身,挪至那面昏黄的菱花铜镜前。
轻轻褪下半边中衣,她借着窗隙漏入的熹微晨光,侧首艰难地检视后背。
十道青紫肿胀的杖痕,如扭曲的蜈蚣,狰狞地盘踞在原本雪腻光洁的肌肤之上,边缘渗出点点深红血瘀,触目惊心。
她咬紧已然失了血色的唇瓣,取过青竹昨夜冒险偷送来的冰凉药膏。
用指尖微颤着挑起,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火辣辣的伤处。
那沁骨的凉意,才稍稍压下了几分皮开肉绽般的灼痛。
“小姐…”
青竹推门进来,一见此景,眼圈霎时红了,心疼不已。
“您伤成这样,今日就别去普济寺了吧?”
“谢公子那边…奴婢去寻个由头回了他便是。”
“不行。”陆皓凝唇色咬得更白,“谢公子特意邀我赏花,若是不去,反倒惹人怀疑。”
青竹一眼便瞧出她在强撑,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担忧道:“可小姐背上的伤…”
“嘘——”陆皓凝倏地竖起食指抵于唇前,眸中掠过一丝警色,“不是说好了么?是我自己摔的。”
青竹咬着嘴唇点头,眼泪却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家小姐总是这样,痛入骨髓,也只在无人处蹙一蹙眉,连哼都不哼一声,所有的苦楚都默默咽下。
“傻丫头,哭什么。”陆皓凝勉力一笑,替她拭去腮边泪痕,“去帮我挑件高领的衣裳,要能遮住脖子的。”
不多时,青竹捧来一件立领绣碧荷纹的藕荷色襦裙,领口密密实实,以同色丝线绣着细密的回纹。
“小姐,这件可好?”
“领子高些,能遮住伤。”
陆皓凝点点头,在青竹小心翼翼地搀扶下,艰难地将衣裳一层层套上身。
每一牵动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皮肉里反复穿刺搅动。
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却始终唇角含笑,温婉如常。
仿佛当真只是不慎跌了一跤,无甚大碍。
对镜理妆时,她刻意多敷了一层细腻的香粉,掩去面上病态的惨白与彻夜未眠的憔悴。
又取过胭脂纸,轻轻一抿,那失血的唇瓣总算晕开一层薄薄的红晕。
镜中人影云鬓微松,眉眼低垂,依旧清丽婉约,不见半分狼狈形迹。
她将最后一缕青丝妥帖绾起,稳稳簪上谢逢彬所赠的白玉梨花步摇。
确认周身再无破绽,陆皓凝方扶着青竹的手,缓缓直起身。
每行一步,背脊都如遭火燎,她面上却始终挂着温婉得体的浅笑。
谢府马车早已候在府外。
谢逢彬今日特意换了身月白绫罗儒服,腰悬温润羊脂玉,正翘首以盼,眼巴巴望着府门方向。
一见伊人倩影袅娜而出,他立时满面春风,殷勤迎上。
“皎皎!”
陆皓凝方欲屈膝见礼,便被他一把扶住臂弯。
“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
他语带嗔怪,眸中却是融融暖意,说着,便要自然地去执她的手。
陆皓凝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佯作整理微松的鬓发。
“劳谢公子久候。”
谢逢彬浑然未觉异样,只当她羞涩,愈发体贴地搀扶她登上车辕。
“不妨事,快上车。”
“我特意让人在车里铺了软垫,还备了你爱吃的梨花糕。”
马车辘辘,驶向郊外的普济寺。
车厢内铺设果然柔软,陆皓凝却只能虚虚靠着,不敢将背脊实落落地贴上去。
她倚着车窗,目光透过轻纱帘幔,看似流连于街市喧嚣景致,实则神思涣散。
谢逢彬则兴致盎然,谈笑风生,叙着京华轶事、文人雅趣,目光时不时流连于她沉静的侧颜,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
“皎皎,你面色似有不足?”谢逢彬忽地凑近些许,带着关切探究,“可是昨夜没有歇息好?或是身子有何不适?”
陆皓凝下意识向后微微一避,动作虽轻巧,却瞬间牵动背上伤口。
一阵尖锐的痛楚窜起,让她几不可闻地倒抽一口冷气,指尖攥紧了袖口。
“怎么了?”谢逢彬面露忧色。
“没事。”陆皓凝唇边笑意微僵,“可能是昨夜没睡好。”
谢逢彬不疑有他,自顾自地打开食盒,取出犹带温热的梨花糕,递至她面前。
“尝尝?”
“我特意让厨房少放糖,知道你不爱太甜。”
陆皓凝接过,小口小口地细啖。
糕点确是松软适口,带着淡淡的梨香,然她脑海中尽是昨夜娘亲惊恐欲绝的眼神,入口只觉味同嚼蜡。
“皎皎,等我们成亲后,我带你去京城玩。”谢逢彬憧憬地说着,眼眸发亮,“我堂兄在礼部任职,能带我们进宫赏花…”
陆皓凝心不在焉地应着,思绪早已飘远。
就在这时,马车猝然一个颠簸,似是碾过了不平的石块。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车壁上。
“啊!”
背部伤处如遭重锤猛击,剧痛之下,一声痛呼终是逸出唇齿,冷汗瞬间濡湿了里衣,紧贴在火辣辣的伤口上。
谢逢彬大惊失色,慌忙倾身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切问道:
“撞到哪了?可是磕着了?快让我看看!”
说着,手便下意识地向她后背探去。
“别碰我!”
陆皓凝几乎本能地,猛地挥开他的手,声调尖利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谢逢彬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满是错愕与受伤。
车厢内气氛瞬间凝滞。
陆皓迅速敛去眸中惊悸,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气,柔声轻语,试图弥补方才的失态。
“抱歉,我…我只是有点晕车,方才颠得难受,一时失态了。”
她勉力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谢逢彬怔了怔,旋即释然,只当她是真被颠簸吓着了,温言笑道:
“怪我考虑不周,该带些陈皮来的,最能止晕。”
说着,他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素白丝帕,心疼地替她擦拭额际冰凉的冷汗。
“皎皎你出了好多汗…”
陆皓凝牙关紧咬,强忍着未曾躲闪,任由他笨拙的手在额际擦拭。
再忍忍,再等等。
心底有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反复低语。
待嫁过去,便能将娘亲接出那吃人的地方了。
她望着他关切的侧脸,一遍又一遍,在心底无声地默念着。
仿佛这信念,就是支撑她熬过此刻无边痛楚的唯一薪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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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济寺静卧城郊半山,蜿蜒的青石板路如蛰伏的长蛇,悄然缠过翠竹半片,又绕过虬松几株,方见那朱红山门,悄然隐于浓翠深处。
今日非朔望之期,香客寥寥,更显清幽寂然。
谢逢彬小心翼翼搀扶陆皓凝下车,温言叮嘱:“慢些,台阶有点滑。”
陆皓凝微微颔首,强忍痛楚,一步一顿,向上挪移。
绣鞋尖甫一触及青石,足心便如踏于灼炭之上,痛得钻心。
她贝齿轻咬朱唇,额角霎时沁出细密汗珠,莹莹点点。
谢逢彬瞧见,心下一紧,忙屈身半蹲在她面前。
“我背你?”
话未竟,已被她轻摇螓首婉拒。
两人先去了太清殿上香。
殿内檀香缭绕,如织如雾,沉沉弥漫,笼罩着宝相庄严的佛像。
陆皓凝忍痛缓缓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地深深磕了三个头。
额面触及微凉的蒲草,她闭目低语:
“求佛祖保佑,信女心愿得成,让我早日接娘亲出那火坑,余生安稳。”
其声轻若鸿羽,几不可闻。
然而,就在她挣扎着欲要起身的刹那,因剧痛与体虚,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
她身形控制不住地踉跄欲倾,幸而被身侧一直留意着她的谢逢彬稳稳扶住臂弯。
“皎皎,你脸色真的很差。”谢逢彬眉心紧蹙,忧心忡忡,“要不要我先扶你去禅房休息?”
陆皓凝固执地摇首,借着他的力道站稳,声音微喘。
“无妨,只是跪得久了些,有些头晕。”
“我想…先去园中走走,透透气。”
言罢,便欲轻轻挣脱他的搀扶,想要证明自己无恙,却再次牵动后背伤口,霎时痛彻心扉。
她忍不住又是倒吸一口寒气,身形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