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涩的试探
时间悄然滑入十月,山阳市的天空变得高远湛蓝,市政府大院里的老槐树叶子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早早飘落,在秋风中打着旋。秦墨在综合科的日子,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他依然渴望尽快攒够本金,南下闯荡他的商海,但老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以及韩秘书长那次突如其来的“考察”,像两根无形的线,牵绊着他决意摆烂的脚步。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明目张胆地敷衍了事,但也不敢再轻易展露那些超前的“见识”,生怕一不小心,又被卷入仕途的漩涡。他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条钢丝上,一边是内心对财富自由的强烈渴望,一边是现实处境下不得不有的一丝审慎。
这天下午,科里接到市总工会发来的一个通知,关于组织市直机关青年干部秋季联谊活动的。这类活动在九十年代中期还算是个新鲜事物,旨在给机关里的年轻人们提供一个扩大交际、解决个人问题的平台。
通知传到综合科,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刘大姐拿着通知,笑得合不拢嘴,挨个打量科里的几个年轻人:“哎呦,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小张,小李,还有小秦,你们可都得报名参加!年纪轻轻的,下了班就知道窝在宿舍里怎么行?”
小张和小李还有些不好意思,推脱着“工作忙”、“没意思”,但眼神里却藏不住几分期待。秦墨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刘大姐,我就算了,我这个人内向,不会说话,去了也是冷场,别给咱们科丢人。”
他是真心不想去。一来,他心理年龄五十岁,实在提不起兴趣去参加这种年轻人“过家家”似的联谊;二来,他满脑子都是他的商业宏图和林芷若的身影,哪有心思去认识别的姑娘?
刘大姐却不肯放过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是因为内向才更得去!多锻炼锻炼嘛!再说了,这可是政治任务,咱们科就你们几个适龄青年,谁都不许掉链子!王科长,您说是不是?”
王振山科长扶了扶眼镜,难得地笑了笑:“嗯,集体活动,积极参与一下也好,劳逸结合嘛。小秦,你也去凑个热闹,就当是深入群众,了解了解年轻同志们的思想动态。”
科长发了话,秦墨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好硬着头皮在报名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安慰自己,就当是去走个过场,露个面就找机会开溜。
联谊活动定在周六下午,地点在市工人文化宫。那天,秦墨特意穿了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蓝色夹克,磨磨蹭蹭地到了会场。文化宫的礼堂被布置得花花绿绿,挂着彩带和气球,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糖果和水果的甜腻气味。音响里放着当下最流行的歌曲,声音大得震耳欲聋。几十个来自不同部门的年轻男女散落在会场里,有的三五成群地聊天,有的羞涩地独自坐在角落,气氛既热闹又透着几分尴尬。
秦墨找了个最靠边的位置坐下,打算熬过开场领导讲话后就溜号。他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一张张充满朝气却又略显稚嫩的脸庞,心中不禁泛起一种时空错位的疏离感。这些年轻人讨论的分房、提干、国营厂效益,在他听来,都像是遥远的上个世纪的话题。
然而,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的那一刻,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礼堂另一侧的一个身影上。
林芷若!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搭配着一条格呢长裙,亭亭玉立地站在一群女青年中间。她微微侧着头,听着同伴说话,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洒在她身上,仿佛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依旧是那样清丽脱俗,那样安静美好,和他记忆中那个让他惦念了半辈子的形象完美重合。
秦墨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万万没想到,林芷若也会来参加这个活动!她是市图书馆的职工,按理也属于文教系统,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但这对秦墨来说,无疑是命运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或者说,是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惊喜”。
他之前的全盘计划——敷衍、溜号——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靠近她,必须和她说上话!
活动开始了,第一个环节是俗套的“击鼓传花”。鼓声停时,花传到谁手里,谁就要表演个节目或者回答主持人的问题。秦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既害怕花传到自己这个“老帮菜”手里出丑,又暗暗期待着能有个机会引起林芷若的注意。
结果,花偏偏传到了林芷若旁边的一个女孩手里。那女孩大方地唱了一首《相约九八》,声音清脆,赢得一片掌声。林芷若在一旁微笑着为她鼓掌,眼神明亮。秦墨看在眼里,心中又是羡慕,又是酸涩。
接下来的自由交流时间,更是对秦墨的煎熬。他看到有几个大胆的男青年主动走过去和林芷若那堆人打招呼,谈笑风生。林芷若虽然话不多,但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偶尔点头回应。秦墨像脚底生了根一样,僵在原地,几次想鼓起勇气走过去,却都觉得手脚冰凉,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场白。他发现自己那些关于未来经济走势的宏论、那些准备在商场上大展拳脚的雄心,在这种场合下,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
“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秦墨回过神,看到一个扎着马尾、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正好奇地看着他。大概是看他一直孤零零的,出于好意过来搭话。
若是平时,秦墨可能会随便敷衍两句。但此刻,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林芷若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一个荒谬而急切的念头涌上心头:或许……或许可以通过和别人交谈,显得自己不那么孤僻,从而吸引她的注意?
他连忙挤出一个自认为最温和的笑容,对那女孩说:“哦,我是市府办综合科的,叫秦墨。我……我就是有点不太适应这种热闹的场合。”
女孩笑了笑:“正常,刚开始都这样。我是二中的老师,叫孙梅。那边有水果,一起去拿点吃吧?”
“好,好啊。”秦墨硬着头皮应道,跟着孙梅向餐台走去。他故意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说着一些关于机关工作的、无关痛痒的闲话,希望能让不远处的林芷若听到他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在演一场目的不明的戏。
然而,效果似乎适得其反。林芷若和同伴们说了几句,便转身向礼堂外的洗手间方向走去,自始至终,似乎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秦墨心中一阵失落。
活动的最后一个环节是舞会。灯光暗了下来,悠扬的舞曲响起。不少男女青年开始结对步入舞池。这是最能拉近距离,也是最容易产生暧昧的时刻。
秦墨看到刚才那个主动和他说话的孙梅老师,似乎有邀请他跳舞的意思。他心中警铃大作,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几个同伴的怂恿下,有些腼腆地走向了刚从洗手间回来、独自站在角落的林芷若。
是市委宣传部的一个小伙子,秦墨有点印象,叫赵军,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单位里的笔杆子,家境据说也不错。
秦墨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看见赵军对林芷若说了句什么,林芷若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话。看口型,大概是“对不起,我不太会跳”之类。
赵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保持着风度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秦墨在远处看着,心里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涌起一股更深的无力感。连赵军这样条件不错的都被拒绝了,自己这个一穷二白、心思复杂、还想着“摆烂”的小科员,又有什么希望?
舞曲换了一首,节奏更加舒缓。会场里的气氛愈发暧昧。秦墨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去,恐怕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借着昏暗的灯光,鼓起残存的勇气,绕过人群,向着那个角落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手心因为紧张而满是汗水。
就在他离林芷若只有几步之遥,正准备开口时,旁边突然插进来一个声音:“林芷若同志,原来你在这儿啊?刚才我们还在讨论上次市里知识竞赛的事儿呢,你可是咱们图书馆的代表,得了奖呢!”
是图书馆的一个男同事,热情地拉着林芷若要去和他们那边的人汇合。
林芷若歉意地朝秦墨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并没有聚焦在他身上,只是无意的一瞥——便被那位同事半推半就地拉走了。
秦墨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张开的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像个小丑一样,独自站在原地,望着林芷若离去的背影,融入那群欢声笑语的同事中,再也找不到单独接近的机会。
巨大的失落和自嘲淹没了他。他精心计算,患得患失,最终却连一句“你好”都没能说出口。前世今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让他对眼前这个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身影,产生了一种近乎悲怆的无力感。
活动什么时候结束的,秦墨不知道。他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那个租住的小屋的,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下午,在1995年秋天喧嚣的工人文化宫里,他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月光,从指缝间溜走了。
夜色深沉,秦墨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一道熟悉的裂纹。联谊会上的挫败感,远比他在官场上遭遇的任何一次“意外”都更让他感到刺痛。那是一种基于最原始情感层面的打击,直接关乎一个男人的自信和尊严。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没有地位、没有底气,连靠近心仪之人的勇气都会大打折扣。难道重活一世,在感情上还要重蹈前世的覆辙吗?
“或许……老王说得对,既然暂时离不开,是不是……也该稍微认真一点?”秦墨对着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秋虫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像是在催促他做出决定。而命运的河流,正在这寂静的夜里,悄然拐向一个他始料未及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