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最终驱散了揽月轩内漫长的黑夜。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悄然洒入室内时,林太医再一次为月微尘请脉后,那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了些许,他转向守候了一夜、眼底布满血丝的皇帝,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颤声禀报:
“陛下……上天庇佑,月公子脉象虽仍虚弱不堪,但……但那股浮散欲绝之象已暂缓,胎息……胎息虽依旧微弱,却已重新接续,不再有时断时续之虞了!”
悬在心头整整一夜的巨石,伴随着这句话,终于轰然落地。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松懈感席卷了褚烨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站立不稳。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那汹涌而至的、混杂着庆幸与后怕的情绪。
“可能确定?”他的声音因长久的紧绷而沙哑异常。
“老臣以性命担保!”林太医重重叩首,“公子体内似有一股极其坚韧的生机护住了心脉与胎元,加之紫参药力已化开,眼下……最危险的关头,算是熬过去了。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再次变得沉重,“公子元气大损非一日可复,此次又伤及根本,日后……日后仍需万分小心,精心调养,再受不得半点刺激与劳损,否则……”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褚烨已然明白。他挥了挥手,示意林太医下去开方煎药。
内室中重新恢复了寂静。晨光映照下,月微尘的脸色似乎不再那般骇人的青灰,隐约透出了一丝极淡的生气,虽然依旧苍白得透明。他依旧昏迷着,但呼吸似乎比夜里平稳绵长了些许,那只紧护腹部的手,力道也似乎放松了一些,不再那般痉挛般地死死抠着。
褚烨站在榻边,默默地看着他。一夜的守候,让他心中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愧疚、庆幸以及那一丝初为人父的奇异悸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张脸,想要拂开那黏在额角的、被冷汗浸湿的发丝,想要确认这失而复得的生机是真实的。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
月微尘那浓密的眼睫,毫无预兆地、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褚烨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
下一瞬,那双紧闭的眼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初醒的视线是模糊而涣散的,带着深陷梦魇后的茫然与疲惫。然而,当那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清晰地映出站在榻边、距离极近的褚烨的身影时——
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与戒备,如同骤然降下的寒霜,瞬间覆盖了月微尘那双墨玉般的眸子!
所有的茫然与疲惫在顷刻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死寂。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荒芜的、仿佛看透了什么的冰冷。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褚烨,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动作,却比任何激烈的斥责都更让褚烨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褚烨的心,像是被那目光冻住,缓缓沉了下去。他试图开口,想说些什么,或许是解释,或许是安抚,或许是……那迟来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歉意。
但月微尘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他发出任何声音之前,月微尘已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疲惫,重新闭上了眼睛。
一个清晰无比、不容置疑的讯号——拒绝交流,拒绝触碰,拒绝……他的一切。
那只刚刚放松些许的手,再次无声地、坚定地覆上了小腹,重新筑起了那道无形的屏障。
褚烨伸出的手,就那样尴尬而僵硬地悬在了那里,进退维谷。一股混合着挫败、懊恼与某种莫名失落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他看着月微尘那紧闭双眼、仿佛已然沉睡(但他知道不是)的侧脸,看着他周身散发出的那层冰冷的、无形的隔膜,忽然清晰地意识到——
那一夜的守候,那初为人父的悸动,那失而复得的庆幸……或许,都只是他一个人的波澜。
对于月微尘而言,他带来的,只有伤害,只有屈辱,只有那险些扼杀了他与孩子性命的冰雨与折辱。
他们之间,那扇本就未曾真正敞开过的心门,在经历了昨夜生死边缘的徘徊后,非但没有打开,反而被彻底地、用最坚硬的寒冰,从内部封死了。
褚烨缓缓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收回了手。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对着空气,用干涩的声音吩咐了一句:
“好生照料。”
然后,他转过身,脚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这间弥漫着药味与疏离气息的内室。
在他身后,榻上的月微尘,在他转身的瞬间,眼睫几不可查地再次颤动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再睁开。
冰封之门,已然落下。往后的路,是更加漫长的、无声的对峙,与深不见底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