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皇城正阳门外,旌旗猎猎,甲胄鲜明。庞大的皇家仪仗序列井然,文武百官、宗室勋贵按品级车马排列,扈从的禁军骑兵盔明甲亮,肃杀之气冲散了秋日的慵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皮革、金属和尘土的特殊气息,那是权力与征伐的味道。
月微尘站在指定的位置,一身玄色窄袖骑射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挺拔,这是小满费尽心思才从尚衣局争取来的,料子普通,但足够利落。腕间的乌金镣铐依旧醒目,但在这一片戎装之中,反倒不那么突兀了。他微微垂着眼睑,隔绝了四周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月公子,请随奴才来。”福德海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
月微尘抬眼,跟着福德海,在一众或明或暗的注视下,走向了那架最为奢华、由八匹神骏白马牵引、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御辇。
车帘被掀开,露出内部宽敞如同小型房间的空间。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设有固定的矮几和软榻,四壁雕刻着蟠龙祥云,角落里甚至还设有一个小巧的博山炉,正吐出缕缕清雅的檀香。
而褚烨,正端坐于主位的软榻上,一身玄色绣金常服,并未穿戴繁复的猎装,显得闲适而雍容。他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正看得入神,对于月微尘的到来,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月微尘脚步微顿,随即面色如常地踏入车厢,在离褚烨最远的侧位软榻上坐下。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将这方小小的空间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充满无形压力的囚笼。
车队开始缓缓启动,起初是平稳的,但随着驶出官道,路途变得有些崎岖,车厢开始传来规律的、轻微的颠簸。
褚烨依旧看着书,仿佛车内只有他一人。
月微尘则端正地坐着,目光落在车厢壁上的蟠龙雕刻上,看似平静,体内却远非如此。
马车每一次颠簸,都像是一把小锤,敲打在他被乌金镣铐压制着的、隐隐作痛的经脉上。那日莲花池落水引发的旧伤,虽经太医诊治和高烧退去,但根基已损,并未完全康复。此刻在这持续的震动下,那潜伏的痛楚仿佛被再次唤醒,丝丝缕缕地从脏腑深处蔓延开来。
更麻烦的是,这御辇为了显示皇家威仪,车身沉重,减震虽已尽力,但对于他这样内力被禁、身体虚弱的人来说,依旧是一种负担。他必须调动全身残余的力气,才能在那起伏不定中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不显露出丝毫狼狈。
随着时间的推移,颠簸似乎加剧了。额角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被他强行压下。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唯有那双搁在膝上、被镣铐连接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正承受着的不适。
他试图通过调整呼吸来缓解,但每一次深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隐隐的闷痛。乌金镣铐虽然不再散发刺骨寒气,但那冰冷的触感和重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内力空空如也的事实,让他在这颠簸中倍感无力。
车厢内檀香袅袅,书页翻动的声音轻微而规律。褚烨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他手中的书卷,已有许久未曾翻动一页。他那看似专注的目光,实则透过书页的边缘,落在了对面那个强自支撑的身影上。
他看到了月微尘额角那不易察觉的湿意。
看到了他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唇。
看到了他置于膝上、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指。
甚至……能隐约感受到那具清瘦身体在每一次颠簸时,那瞬间的僵硬与隐忍。
褚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他知道月微尘旧伤未愈,也知道乌金镣铐的压制之苦。但他还是执意带他来了,并且,让他与自己同乘。
是为了更方便监视?是为了彰显掌控?还是……有某种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想要近距离观察、甚至……触碰的隐秘欲望?
此刻,看着月微尘明明痛苦,却依旧维持着那副风雨不侵的平静表象,褚烨心中那股烦躁与悸动再次交织着升起。
他为何总是这样?宁可独自承受一切,也不愿流露出半分脆弱?就像那夜月下独酌,也只敢在无人时,才泄露出片刻的真实。
“咳咳……”一阵难以抑制的、低哑的咳嗽终于冲破了月微尘的抑制,他猛地侧过头,用手背抵住唇,肩膀微微颤动。
那咳嗽声在寂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打断了褚烨的思绪。
月微尘很快止住了咳嗽,放下手,指尖却几不可查地颤抖着。他依旧没有看向褚烨,只是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后背更紧地贴住车厢壁,试图寻找一个更稳定的支撑点。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仿佛一触即碎。
褚烨握着书卷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询问他是否不适,甚至想命令车队放缓速度。
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是皇帝。他是囚徒。
过多的关切,不合时宜,也……不合身份。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车厢内的檀香气味似乎变得有些沉闷,那规律的颠簸感也变得更加清晰,每一次起伏,都仿佛直接敲在他的心口。
他的注意力,已完全无法从对面那个强忍痛苦的身影上移开。
一种复杂的、带着怜惜、懊恼与某种无力感的情绪,在他胸中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条路,才刚刚开始,便已如此难熬。
而前路,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褚烨的目光再次掠过月微尘苍白的侧脸,心中波澜暗涌,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