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顶层的静室雅间,静谧得能听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游殊与宁舒雨相对而坐。
宁舒雨一身雷打不动的月白长裙,未施粉黛,发髻轻挽,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
她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尧光祭祀大典那日的画面——
净无尘在君天碧引动的紫色雷电劈落前,猛地将她推开,自己却湮灭在电光中......
那个她一直视为棋子的男人,在生死关头竟......
尽管她对净无尘只有利用,但那刹那的冲击,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她用力闭了闭眼,努力驱散那扰人的梦魇,却发现......
唯有游殊的琴音,能让她获得片刻的喘息,虚假的平和。
也正是因为这份特殊,能轻易牵动她的心绪,让她对这位琴艺通神的琴师,始终抱有一份难以消除的怀疑。
游殊正欲如同往常一样,为宁舒雨抚琴,修长的手指已按在了焦尾琴的琴弦上。
“游殊,”宁舒雨却忽然按住焦尾琴的岳山,“今日......先不忙抚琴。”
“陪本郡主闲话两句吧。”
游殊动作一顿,抬起淡漠的眸子看了她一眼,随即微微垂首。
“在下......不善言辞,恐扰了郡主雅兴。”
他惯常用沉默和距离来保护自己,也隐藏秘密。
宁舒雨抬起眼,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语气软了几分,却隐含着上位者的压力:
“游殊公子何必过谦?只是闲话两句罢了,不必拘礼,莫非游殊公子连这点面子,都不愿给本郡主?”
“还是说......公子与本郡主,终究生分?”
游殊沉默了片刻,知道无法再推拒,终究还是将琴放在一旁,低声应道:
“......不敢。”
他依言在宁舒雨对面的锦凳上端正坐下,姿态依旧疏离。
宁舒雨关心好友般随口闲聊:“说起来,与你相识也有些时日,却还不知你家乡何处?”
游殊眼睫微垂,遮住眸中情绪。
“在下来自兰浦城,无妄海边的一个小渔村。”
“家中还有何人?怎会来到这离耳城?”
“家中亲人......早已亡故,故而随商队辗转北上,才到了离耳城落脚谋生。”
宁舒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暗自思量:兰浦城,无妄海边的渔村......
确实是偏远之地。
渔村出身也符合他某些不谙世情的特质。
暗卫查到的底细确也如此,一个身世清白、略有天赋的流浪琴师,并无出入。
她端起面前游殊先前为她斟满的酒杯。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并未饮用。
疑虑似乎消减了些,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依然萦绕不去。
反而如同水底的暗礁,更加清晰。
太过完美无缺的来历,往往意味着更深层次的伪装。
“原来如此。”
她放下酒杯,瞥一眼他身旁的焦尾琴,继续问道:“公子琴艺超绝,不知师从何人?”
“竟能......如此牵动人的心绪,引人入胜,仿佛能窥见人心底的憾事一般。”
这才是她最在意的地方。
那琴音,能勾起人最隐秘的伤痛与憾事,每每让她沉溺又隐隐不安。
这绝非寻常琴师所能为。
游殊面不改色:“并无师承,琴音......随心而动。”
“海边风浪大,幼时无人相伴,便只能与潮声、风声为伍,胡乱拨弄琴弦,久而久之,便成了这般不成调的野路子。”
“至于牵动心绪......许是听者心中本就有憾,琴音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他避重就轻,将一切都归咎于环境与听者心境。
宁舒雨看着他低眉顺目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具体又说不上来。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焦心,实在无暇在此过多纠缠。
她那个蠢弟弟正虎视眈眈,父王又态度暧昧。
与尧光城即将爆发的冲突,是她稳固地位、甚至更进一步的关键。
她必须更快、更狠地拿下胜局,积累足够的资本和声望。
否则,等待她的,很可能就是被当作筹码,送往北夷和亲为妃的凄惨命运。
她收敛心神,脸上重新挂上温婉大方的面具,看着游殊,抛出了橄榄枝:
“游殊公子才华横溢,屈居于此未免可惜。”
“不知公子......可有意为本郡主效力?”
游殊心中冷笑,面上却惶恐谦卑,以退为进:“郡主抬爱。”
“在下......不过一介琴师,除了抚琴,别无长处,不知有何处......能入郡主青眼?”
宁舒雨也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游殊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你的琴音,便是最大的价值,好好考虑本郡主的话。”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给出了最后的条件,“若公子愿意效力,三日后,往郡主府送一根......琴弦即可。”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此后,你便不必再在这铜雀台抛头露面,为这些俗人抚琴。”
“只需......效忠本郡主一人。”
一根琴弦,便是投诚的信物。
脱离铜雀台,成为郡主私臣。
游殊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冰冷杀意,只低声恭敬应道:“是,在下......记下了。”
宁舒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留,理了理裙摆,转身离开了雅间。
朝着铜雀台那更为混乱与黑暗的地下斗兽场方向走去。
那里,有她需要笼络的另一种力量。
沉重的木门轻轻合上。
就在宁舒雨身影消失的瞬间,游殊脸上的谦卑顺冰消瓦解,覆盖一片阴寒刺骨的戾气与厌恶。
他猛地抬手,将宁舒雨方才未曾动过的那杯酒,连同酒杯一起,狠狠挥落在地!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雅间内格外刺耳,酒液四溅。
如同他心中翻涌的,对离耳城、对宁舒雨这些刽子手无法消弭的刻骨仇恨!
恰这时,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侍从的声音响起:
“游殊公子,楼下有位贵客......求见。”
游殊此刻心情极差,想也没想,冷声道:“不见!”
门外的侍从被他的语气吓到,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禀报道:
“公子,那位贵客......让小的带句话。”
“她说......若您不见,她便去搜罗来全城的鲛绡,奉于您面前。”
鲛绡?!
游殊周身阴寒的气息猛地一滞。
那是他们鲛人一族以心血织就的至宝,对于流落在外的族人而言,更是象征着故乡与族群的寄情之物!
是谁?竟敢以此要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