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阁内,暖香馥郁。
窗外日头正好,暧昧的金辉穿过雕花窗棂,漫过铺陈着锦绣的地面,也漫过内阁或坐或立的四个身影。
四人各据一方,看似闲适,却也绷着看不见的弦。
关于东门外流民骚乱、城主血腥镇压,以及随后离耳城舒雨郡主被当众讹走五千石粮食的消息,已带着冰碴钻透了城主府的层层高墙。
在这方精致的牢笼里,激荡起各自心湖深处的暗涌。
湛知弦临窗而立,一身月白云纹常服,身姿清濯如竹。
他指尖摩挲着一卷泛黄的古籍,温润的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忧思。
窗外枯枝的剪影落在他清雅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本就是尧光城的人,自然比旁人更深刻地嗅到了这风雨欲来的气息。
城主的转变太过突兀,太过……骇人。
不再是以往野兽般的残暴,而是更令人无法揣测的摧毁。
这于他,于他想要保全的家族,是福是祸?
角落的阴影里,闻辛裹着一件厚重的雪狐裘,蜷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宽大椅中。
他脸上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病态苍白,唇色极淡,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
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咳出肺腑间的杂音。
指尖却稳稳地握着一只白玉小盏,盏中汤药漆黑,散发出苦涩与腥甜交织的气味。
他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议论,那双总是蒙着薄雾的眸子,凉凉掠过讥诮。
离耳城?净无尘?
呵……狗咬狗,一嘴毛。
他对此漠不关心,只关心自己体内的蛊毒,以及远在赤蒙城、生死系于他人一念的母亲。
君天碧是残暴是仁善,于他而言,无非是换了一种死法。
或者……换了一种可能被利用的价值。
毕竟,这世间可从未给过他半分温情。
另一侧,杜枕溪穿着玄色暗纹的蟒袍,即便沦落至此,依旧一丝不苟,这身皮囊是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
残暴?羞辱?
他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受过?
可君天碧……
那个将他从权势顶峰打落,践踏他最后尊严,让他沦为这府中不堪存在的君天碧!
他恨这残缺的身体,恨这屈辱的身份,更恨那个将他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君天碧!
复又低头,用一方雪白的帕子反复擦拭着一柄小巧锋利的银刀。
却无法消解心头那焚心蚀骨的恨意万分之一。
任何关于君天碧权势巩固的消息,都是在他溃烂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唯独花欲燃,姿态最为自得。
他斜倚在软榻上,一身绛红色胡服,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领口微敞,露出蜜色的脖颈。
他手里把玩着一对光泽莹润的玉胆,微微上挑的狐狸眼里,流光闪烁,让人看不真切。
“啧,”他率先打破了沉寂,带着点异域的口音,“咱们这位城主大人,几日不见,倒是越发……雷厉风行了。”
玉胆在他掌心转动,发出润泽的轻响。
闻辛抬起眼皮,声音轻得像阵烟:“花老板消息灵通,莫非……又算准了哪桩生意要发灾难财?”
他轻轻啜饮一口汤药,苦得微微蹙眉。
宁舒雨那点手段,他看得分明,只是没想到君天碧反击得如此……釜底抽薪。
五千石粮食,真敢开口。
他体内的蛊毒似乎都因这消息躁动了一下。
赤蒙城那边,怕是要跳脚了。
花欲燃哈哈一笑,“小闻辛这话说的,商人逐利,天经地义嘛,不过这次……”
他狐狸眼眯起,看向窗外城主寝殿的方向,“看的可不是钱财,是风向,东风压倒了西风,这城主府的天,怕是要变了。”
一直沉默的湛知弦正执壶斟茶,茶水注入白瓷杯盏,声音清越。
“郡主慈悲,城主……顺势而为罢了。”
一声阴冷的嗤笑响起。
“那女人假仁假义,撞上铁板,活该!至于君天碧……”
杜枕溪磨了磨后槽牙,淬着毒,“不过是变得更疯更不可理喻!”
东城外的流民?死了干净!
他只盼着这城主府越乱越好,最好一把火烧个干净!
闻辛轻飘飘地接话:“这疯得……未免太不留余地,离耳城这次,怕是要记恨上了。”
他咳嗽了两声,话里话外听不出半分担忧,反而有种隔岸观火的凉薄。
“城主此举,虽立了威,却也得罪了离耳城和祭司殿,绝非长久之道。”湛知弦一针见血。
杜枕溪冷笑,“她君天碧何时想过长久?以往是疯在享乐杀人,如今是疯在权术弄人!有什么区别?!”
花欲燃把玩玉胆的动作顿了顿,笑容更深:“杜督公这话偏颇了,疯子和疯子,也是不同的,以往的城主嘛……”
他啧了一声,摇摇头,“是挺好糊弄,现在的嘛……”
目光扫过在场三人,最终落回自己手中的玉胆上,叹息:
“现在的城主,像是终于睡醒了。”
一句话,让丹朱阁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睡醒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意味。
沉睡的暴君,固然可怕,但至少她的欲望简单直接,有迹可循。
苏醒的……谁知道她会变成什么?
湛知弦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轻啜一口,“我等只需安守本分便是。”
本分?
在这丹朱阁里,谁又真有本分?
他心底叹息,这城主府,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平静了。
花欲燃慢悠悠地继续转着那对玉胆。
“我说诸位,城主大人这脾气……可是越发难以捉摸了,咱们是不是也该……未雨绸缪一番?”
湛知弦垂眸看着杯中茶叶沉浮,不语。
闻辛掩唇低咳,眼底晦暗不明。
杜枕溪冷哼一声,别开脸。
窗外的风,似乎真的变了。
而他们这些被困在风眼里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无人知晓。
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这暖香缭绕的囚笼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