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萧珩不止一次借着请脉的由头登门。
他倒没提过让赵辰亲自去侯府这种越界请求,只是询问他,是否有办法,可以让自己偷偷进府,再差些,便是递消息。
若在往日,赵辰还掌着兵部,兴许还能调用些人脉。可现在,这兵部在赵逸手里,原先他能用的人,也被他的好父皇借着四哥的手一点点拔去了。
偏生这会儿,四哥还跟随圣驾在钟山,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忙。
赵辰也知,若非如此,萧珩不会病急乱投医地来寻自己。
他只是不解:“……他救过你的命吗,你这般上心?你可知,父皇起了疑心,最好的结果都是流放,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彼时萧珩怔了怔,又露出那种傻气的笑:
“殿下说笑了,只是因为怀书是我朋友,没有其他原因,仅此而已。”
赵辰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
情谊……这种在天家显得可笑的东西。
他漫不经心想,莫说手足,连父子都能兵戎相向……他的确不知,毫无血缘的二人,如何能这般无缘无故地真心相待。
赵辰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他至今不确定父皇是否记得那日的胡言乱语,但他至少确定,若自己当时真的冲动下送了方士入宫,父皇那丁点愧疚,便会成为真的杀意。
而今这样彼此装着糊涂,也好。
这也是因萧珩先前劝住了自己,赵辰虽不愿承认,到底欠了个人情,加上又一直被问着,便答应了帮萧珩的忙。
应承下的事,他是一定会做的。言而无信的做派,他瞧不起。
然无人可用,他现在亦不信任旁人。于是思来想去,他决定自己去。
顺便也亲自看看,裴执聿到底有什么……让人这样死心塌地对他?
赵辰怎么也是师从大家、文武双全的皇子,想要瞒过本就守卫不严的禁军,并不是难事。
只是他刚凭着先前入府的记忆寻着栖梧院,爬上墙头,就看见两人从屋内亲密偎着出来。
那般懒散自在、闲情逸致……半点心焦都无。赵辰看着,心中冷笑,想那蠢货的担心当真多余。
再然后……再然后,他就被发现了。
于桌旁落座,等待那两人进来的短暂时间内,赵辰已心不在焉地想完了前头的事情,思绪收回时,裴执聿在他对面落座。
姜岁则溜去内间,梳理自己散乱的发。
两位年轻郎君相对而坐,谁都没开口,只静静打量着对方。
自那天入宫后,赵辰身上就一直若有似无地缠绕着一点阴戾,然现在看着裴执聿那双清和依旧的眼,他却感到几分退缩。
想到方才狼狈,赵辰咬了咬牙,终究是年轻,不情愿丢脸服输。
他想明明与对方年岁差不多……怎么偏有这样的差距?
…不,现在也差不多了。
他不免有些幸灾乐祸,想到现在扣在裴执聿身上的黑锅……多熟悉,又是刺杀,这种蓄意的戏码,父皇连换都懒得换。
只不过当时的自己气得半死,现在这人倒是气定神闲……想着想着,赵辰又想得有些生气,不善地先开口道:
“本王原还听信其言,想世子必有十万火急之难。现在看来,倒是本王多虑了。”
裴执聿只微微笑了笑,给他倒盏茶:“承蒙殿下关怀,臣不胜感激。还要劳烦殿下费心与子玉说一声,臣一切安好,让他不必担心。”
赵辰心中嗤声,想这还用说。
他已相当想看那人在发现自己担心的朋友其实瞒了自己如此多事情后,会露出什么表情了。
他不免有些阴阳怪气地:“……世子,这些事情,想来四哥都知道吧?世子不知会他,莫非也是觉得他愚钝吗?”
听出赵辰故意用话刺着,裴执聿并未有什么反应,依旧温温和和地:
“殿下,人与人之间,本就不存在知无不言。而子玉担心,也并非就是不知道……他便是这般性子,需要确认无事罢了。”
……
内间,姜岁坐在镜前,慢吞吞地梳着长发。
这种事,她几乎没有自己做过。现在舍内又没有侍女,因而她动作极慢,一边梳着,又一边听屏风珠帘后传来的细碎声响。
声音被遮挡着,传进来时已听得不怎么分明了。但两人各自的声线却是极好辨认,姜岁便听着模糊的二人说话声,盘算自己何时出去比较好。
毕竟秦王本来就心怀戒备,她要是待着,恐怕秦王更不愿意同夫君说什么了。
姜岁又梳一下发,叹了口气。
唉,好想听啊。
要不……去偷听一下?
身随念动,姜岁草草梳完了最后几下,盘起一个松散发髻,便起身,轻手轻脚往外走去。
她停在遮挡的屏风后,往一侧躲了躲,连自己的影子也藏起来。
朦朦胧胧的说话声近了,但现在听着,赵辰的语气,却比先前缓和不少。
他道:“……叨扰已久,本王先走了。”
然后就是裴执聿温雅应和的声音。
一阵衣料窸窣,足音往舍门方向去,又顿住。
赵辰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显得小了些,远了些:
“裴世子,其实本王……”
有些艳羡你。
羡你有至交好友,有相知爱人,又有永远应对自如的底气。
他没说下去,青年人的骄傲,令他不愿如此示弱。
舍内静了静,裴执聿的声音在靠近姜岁的这头说道:
“殿下,很多事情,并非眼见为实。”
“世间从无圆满,唯事在人为。”
赵辰默然,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足音又毫不留恋地往外去。
姜岁听着,便往外挪了挪,准备问问裴执聿方才都说了什么。
毕竟才这么一会儿,赵辰的态度就如此截然相反……姜岁想着,唇角轻弯,不由笑了笑。
夫君的嘴,还是这么有本事。
不过还不等她出去,那道足音,却又去而复返。
姜岁惊得一猫腰躲了下去,本就松松插在发髻间的钗子因这动作一震,更摇摇欲坠。
赵辰回来,只留下了很小声的一句话:
“当心二哥和周顺。”
撂下这句,他才真正离开。
外头又静了,姜岁躲了一会儿,眼眸轻转,正打算直起身,忽觉头上一坠。
那根摇摇欲坠的发钗落了,满头青丝,顿时披散下来。
她懵怔着回肩抬眸,在青丝形成的朦胧虚网中,看见不知何时绕到自己身后的裴执聿。而那玉白指间,正把玩着她适才挽发的钗子。
哦,原来不是掉了。
裴执聿的漆眸重新含笑,俯身靠近水眸圆睁着的小妻子,一边用圆钝的发簪尖,往她鼻尖上轻轻点了点:
“捉到只……偷听的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