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在这日苏醒。
不管诸位皇子对此是欢喜还是惋惜,他们都免不了做出高兴模样,带着礼来探望一番。
德妃的殿里又一次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
院判禀着秦王的情况,却并非所有人都在听。
更多的人,在偷偷看向赵逸。
被众多人关注着的青年和往常一样立在最不起眼的位子,秀美的身影挺拔如竹,眼帘淡淡垂着,一副永远置身事外的模样。
但诸皇子却暗生忌惮猜忌:从前倒是小看此人了,竟被钻了这么大的空子。
德妃的视线也不时飘来,藏着有些明显的恨意。赵逸眼皮微抬,却调整姿势,又往边上挪了挪。
头一次这么被人关注,让赵逸不甚习惯。
院判禀完话后便折返回了内殿,随着老皇帝抬眼,诸多观察窥伺的视线也如潮水般纷纷退去。
望着满殿儿女状似恭敬,垂首立在跟前的模样,老皇帝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珠准确往赵逸的方向看去:
“老四,有什么结果了?”
赵逸顿了顿,走上前拱手平静道:
“回禀父皇,本拿下了一名刺客,但其畏罪自尽,其余线索还在搜查。”
这是一个众人早就知道的消息。
原本就安静的殿内似乎陷入寂静,老皇帝没说什么,那张因苍老而布满皱纹的面庞分辨不出任何喜怒。
倒是一旁的德妃唇角往下耷,绷得死紧,虽然一言未发,但那双眼睛里的隐怒恨不得要将赵逸钉穿似的。
她咬牙切齿,觉得这晋王实在嚣张,在这么多人面前连掩饰都不掩饰,简直就是在挑衅她!
她愤愤等着一旁的帝王能将其斥责发落,但等了一会儿,只等到老皇帝一句可有可无的训斥:
“……糊涂东西,这么不小心。裴执聿呢,他是怎么看的人?”
赵逸躬身,姿态更为恭敬,配合着道:
“那刺客狡猾至极,偷藏了一根木刺,趁裴指挥使准备审讯时动的手。”
老皇帝恍然似的“啊”一声,轻叹:“原来如此。”
“儿臣定会加倍小心,为六弟寻出真凶,还望父皇恕罪。”
老皇帝摆摆手,示意他回到原位。
众人瞧着这两人一唱一和,都有些发愣。
德妃难以置信,这位在后宫沉浮了数十年的后妃,竟也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失声道:
“官家!”
老皇帝侧眸看来,声音低而沙哑:“怎么?”
“老四这孩子最为踏实,德妃还不放心吗?”
德妃霎时从方才的失态缓过神来,她唇瓣动了动,周身有些发冷,垂首福身道:
“妾失仪,官家恕罪。”
一众皇子公主的心思已经转得飞快。
父皇这是何意?
是赵逸藏得太深连父皇都瞒过去了,还是……
另一个猜测令众人皆心底生寒,却不敢细想。
他们的父皇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背后的用意,永远需要他们猜,需要他们反复揣摩。
但从未有人能真正猜得透。
诸皇子互相看了看,彼此提防已久的他们,这会儿也在各自眼中看见了相似的倦意。
皇家的亲情早已变质腐坏,眼前的帝王,对他们来说是父亲,更是压在头顶的一座大山。
他们争权夺利,互相撕咬;而他永远高高在上,冷眼旁观,只要轻轻挥手,就能重新夺走他们的一切。
不管明日是否还会重新不甘敌对,至少现在,他们皆感到一种相似的遗憾,与微妙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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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德妃处散开,赵晟故意落后了几步,等到缓缓而出的赵逸。
天上飘起细雪,身后的宦人着急忙慌打起伞,但还是有雪子簌簌落在了青年肩头,在玄氅上留下有些醒目的白。
争储以来的数年,赵晟头一次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四弟,随后笑:
“四弟,刮目相看啊。”
赵逸轻轻拂去落雪,抬眼温和道:“二哥说笑,我只行分内之事。”
赵晟没打算打探秦王的事情,他也不指望能从其口中套出话。
他拦着赵逸,只想问其他事。
关于裴执聿。
那晚他去见赵玉灵,这幺妹一听问话就跟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浑身抗拒得活像裴执聿是她仇人。
赵晟信了,他不觉得赵玉灵有本事骗得过自己。
但他更奇怪为何她会转变得这么大,良心发现?
他不信。
他们赵家人,骨子里都是傲慢掠夺的血。
肯定是裴执聿做了什么。
只是不管自己怎么旁敲侧击,赵玉灵都只是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
笃定其中有猫腻之余,赵晟便将目光转移到了赵逸身上。
这两人关系好……或许四弟知晓什么内情呢。
何况七妹还曾去拜托过他。
听了赵晟的试探,赵逸有些讶然抬眸:
“……怀书吗?除了怀书刚救了七妹那会儿,他们已经很久未见了。倒是七妹先前总是去寻怀书的夫人,不过最近也不怎么去了。”
他还颇贴心道:“听说二哥最近常去七妹那儿…怀书与其夫人感情甚笃,若七妹真有什么念头,还望二哥好好劝劝。”
赵晟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死心问:“所以,裴世子近来真的没同小七见过?”
“我与怀书尊重彼此,他的行踪,我不会窥探。”赵逸再次挡了回去,牵过侍从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二哥,我还有事要忙,先告辞了。”
赵晟站在原地,不满地暗啐一声。
“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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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事要忙,赵逸转头就出现在了裴执聿这里。
他到的时候,裴执聿正与姜岁坐在后院亭中。亭子三围架起了屏风,内里放着几盆炭火,坐凳与石案上都铺了厚实的软褥,石案一侧还架着一小暖炉,上头温着一小壶酒。
亭前则放着侍女们精心布置过的绿萼梅,在细雪中开得别有意趣。
姜岁穿了件银鼠小袄,外罩了件鹅黄披风,衬得眉眼灵动,此时正被裴执聿半揽着,二人共执一笔,对着那盆绿萼梅作画。
她几乎整个人都被裴执聿的氅衣笼罩着陷在他臂弯间,偶尔转过脸与他说话的时候,唇瓣都快要擦到他的脖颈。
赵逸被引来时便看见这一幕,下意识别开视线,然后轻咳一声。
裴执聿早感觉到有人靠近,姜岁却一惊,手抖了一下,幸好裴执聿及时握紧,并未在画上落下多余的笔触。
他安抚似的揉捏着她的手,一边闷闷笑,并未转头就与赵逸道:
“殿下差点就要赔我幅画了。”
赵逸踩着石阶入亭,在旁边正好空出的位上坐下,瞥了眼画纸失笑:
“你倒是好兴致。怀书,你可知今日,二哥问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