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令在前，裴执聿垂着眼，沉默地将卷宗扔进了炭盆中。
火舌卷着纸页燎上，吞噬着，变成黑灰的屑，在空中翻飞，直到全部化为灰烬、
“殿下，今晚可得空，来敝舍坐坐？”
还有未落地的纸灰飘飘扬扬，闪烁着点点红光，倒映在赵逸眸中。
他并未移开视线，轻轻嗯一声。
他知道，裴执聿大约是要与他细论一下此事。
赵逸说不上来，昨日在听老皇帝亲口告诉他不要再查下去时，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被忽视得久了，对皇位、对名利、以及更微不足道的亲情，早已淡然。
可彼时，他还是感到一瞬的心寒。
他们的父皇，是一尊早已被权势蛀空的怪物。
就连亲子，也能成为那只枯瘦手中的棋子。
最后一点火星子也熄灭，赵逸这才收回视线，极淡地苦笑了一下。
此事之后，六弟只怕是恨死他了。
还有其他的皇兄啊……也都要盯上他了。
安生日子，约是过不成了。
看着好友神色，裴执聿站起，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
“殿下，臣去里头瞧瞧。”
赵逸知道，裴执聿现在要去狱中，将那刺客了结。
他颔首，落来一个感激又愧疚的笑：
“多谢。”
此番事情，何尝不是把裴执聿也拉进了这趟浑水。
后者勾唇，漆沉的眼底，此时也攀上些真实笑意：
“殿下客气了。”
“臣早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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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自尽的消息，在当日傍晚传入内宫。
德妃气得大骂赵逸道貌岸然狼子野心，将内殿砸了一通后，又哭哭啼啼地去寻老皇帝诉怨。
其他的皇子公主，乃至一些消息灵通的大臣，也陆陆续续知晓了此事。
皇子们纷纷惊疑：这老四……竟是个不声不响的，瞒了他们这么久？！
大臣们则思虑着之后的朝堂局势恐怕又要大变，秦王现在还未醒来，若是不幸…之后，难道要晋王顶上来吗？
众多揣测纷纷，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暮色渐沉，内宫各处渐次点起宫灯，晃动不定的光，在冬日寒风中招摇。
如同无数只，隐在暗处窥伺眨动的眼睛。
一顶软舆缓缓行在宫道间。
垂帘撩开，赵晟懒散倚坐其中，从里向外看去，漫不经心地瞥过一侧飘摇的宫灯。
看了半晌，他又将垂帘落下。
软舆恰好停稳，赵晟踩着人凳走下，径直迈入眼前宫殿。
淑贵妃这会儿去陪德妃了，殿里只有赵玉灵一人。
“七妹，皇兄得了件新鲜玩意，送你玩玩。”
赵玉灵正为了方才听闻的消息烦心。
倒不是对六哥有多少感情，而是她想到，搜查刺杀的人中，还有裴执聿。
与其他皇兄不同，比起怀疑那个好脾气四哥，她更怀疑是裴执聿动的手。
四哥怎么样，她没见过。但裴执聿的恐怖样子……她已见了不止一次了！
是以当通传赵晟来访时，赵玉灵不免烦躁，想又来她这儿做什么。
出了六哥这档子事，父皇也根本不会在意什么弹劾他的折子了。
压着恼火，她还是去见了。
但语气硬邦邦的：“二哥，六哥还没醒来，我哪来的心情玩什么东西？”
赵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抬了抬下巴示意身后宫人们把带来的万花走马灯放到一边。
他指尖在顶端轻扭一下，映在灯罩上的影子便流转变化，似有百花渐次绽放。
赵玉灵到底年轻，还是被吸引了注意。
赵晟轻笑：“怎样，有趣吧？”
赵玉灵拧了拧眉毛，挪开视线，虽然脸色还绷着，语气却软和了些：
“二哥若有事，不妨直说。”
赵晟闻言咧唇，露出森白的牙，笑道：
“那皇兄就直言了。”
“七妹，你和那裴小世子……可有什么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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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逸如约来见了裴执聿。
姜岁显然对再次招待这位夫君的好友颇有兴致，亲自去了小厨房盯着。
说来也奇，明明只是上回见过一次，姜岁却已差不多记下了赵逸先前表现出来的喜好，这次的晚膳几乎与之相符得有些吓人。
赵逸都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夫人真是……心细如发。”
姜岁笑眯眯：“殿下是夫君的朋友，妾自当用心相待。”
裴执聿在旁状似若无其事地看了眼桌上的菜式，有些突兀地插话：
“殿下，夫人，先用膳吧。”
啧，岁岁对旁人这么用心。
从明明前，只有他能享受到这些的。
裴执聿又有些后悔约着赵逸过来了。
但没办法，要商讨那些事情，现在也只有他这儿还算得上干净。
略略憋闷地，裴执聿在旁落座，面上掩饰得滴水不漏。
令他稍微宽心的是，姜岁并未和第一次一般那么热络地交际，只坐在一边偶尔说上两句话，大部分时候，便静静听着他们。
…岁岁与旁人少说几句话，也好。
裴执聿想着，面上笑意又真切几分。
孰不知姜岁坐在一旁，乌目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转向赵逸，在心中默默对比着什么。
真的太像了。
夫君和殿下，言行举止，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日她只是玩笑似的与夫君那么说，可现在再看，好像……真的有人学了对方。
是谁学了谁呢？
姜岁眼睫轻眨，心中自有答案。
她沉默着给自己夹了一箸菜，慢吞吞咀嚼着，视线却始终不曾收回。
对夫君，她可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好奇他与晋王的相识究竟是不是简单的巧合，好奇他未言的过去，更好奇…他隐藏起来的模样。
先前，她几乎没有好奇过这些。
她只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夫君，便单纯模仿着自己的嫂嫂，模仿着母亲的模样，对夫君适时关心询问。
然后借机给自己图谋些她喜欢的亲密。
可现在不同，她打从心底好奇了起来。
她还记得二姐姜朝出嫁前夜，两人窝在一张床上畅谈。
姜岁好奇询问二姐是如何喜欢上二姐夫，那时姜朝在黑暗中轻笑：
“喜欢吗……就是从你对他产生好奇的时候开始的。”
“你想知道他的喜好，想知道他的过去，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你……就是这样。”
此时此刻，二姐带笑的轻语重新出现在脑海中。
姜岁眨了眨眼，望向裴执聿的清亮眸中，浮现一点新奇的困惑。
那她现在……是要开始喜欢夫君了吗？
不是早就有的那种，喜欢身子的喜欢。
是喜欢心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