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8月,南京。
盛夏的余威尚未散尽,蝉鸣聒噪不休,搅得人心绪不宁。黄埔路官邸的书房内,却弥漫着一种与季节不符的沉闷与压抑。窗外梧桐枝叶繁茂,光影斑驳,却丝毫照不进室内凝重的空气。
吴石端坐在硬木扶手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于膝上,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目光低垂,仿佛在审视地毯上繁复的云纹,又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地板,望向不可知的深渊。对面,蒋介石着一袭素色长衫,负手立于窗前,久久沉默。案几上,一纸刚刚用印的任命状墨迹未干——“着任命吴石为国防部参谋次长,即日赴台履职。”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角那座西洋座钟,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声,一声声,敲在吴石的心上。这不是寻常的升迁嘉奖,这是一道通往龙潭虎穴的催命符,是一副沉甸甸的、用前途和性命做赌注的枷锁。赴台?意味着深入虎穴,意味着与大陆亲人骨肉分离,意味着从此将置身于最危险的漩涡中心,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拒绝?且不说军令如山,抗命不遵的后果是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更紧要的是,那个萦绕心头多年的信念,那个关乎国家统一、民族复兴的宏大图景,或许只有深入那个孤岛的心脏,才能觅得一线实现的契机。
他的脑海中,两个声音在激烈地搏斗。一个声音冷静而理智,分析着台湾局势的波谲云诡:国民党政权败退孤岛,内部倾轧必然加剧,保密局特务横行,环境之险恶,远超想象。此去凶多吉少,九死一生。另一个声音,却炽热而坚定,那是他青年时代便立下的报国之志,是目睹山河破碎、民生凋敝后从未熄灭的理想之火。他想起了无数牺牲的战友,想起了还在襁褓中便失怙的子女,想起了脚下这片饱经战火、亟待重整的土地。台湾,作为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防务、其动向,关乎东南沿海安危,关乎解放大业的最终完成。若能置身其中,获取关键情报,或许就能让我军将士少流鲜血,让和平统一早日到来。
“为国为民,何惜此身?” 这念头如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头的迷雾。风险固然巨大,但意义更为深远。这是一场无声的战役,是在另一条战线上为理想和信仰而战。
良久,蒋介石缓缓转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吴石的脸庞,似乎想从这张沉静如水的面容上,窥探出丝毫内心的波澜。“虞薰(吴石字),” 蒋介石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东南半壁,局势危殆。台湾乃复兴基地之根本,参谋次长一职,关系防务全局,非干练之才不能胜任。你在国防部多年,勤勉忠悃,谋略深远,望你赴台之后,竭诚辅佐陈长官(陈诚),整军经武,巩固东南,勿负党国厚望。”
吴石起身,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他迎上蒋介石审视的目光,语气沉稳,听不出半分情绪起伏:“卑职蒙总统信任,委以重任,敢不竭尽绵薄,效忠党国。台湾防务,关系至钜,石定当恪尽职守,协助陈长官,稳定局势,以报总统知遇之恩。” 言辞恳切,姿态恭顺,完全符合一个被委以重任的将领应有的反应。
蒋介石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或许是满意,或许是更深沉的算计。“嗯。非常时期,需行非常之事。你家人……可一同赴台,以示安定。至于大陆方面,自有安排。” 这话语中,既有“体恤”,也暗含了以家眷为质的意味。
“谢总统关怀。” 吴石再次敬礼,“卑职即刻安排,尽快赴任。”
退出官邸,坐进轿车,吴石才允许一丝疲惫爬上眉梢。车窗外的南京城,依旧车水马龙,但空气中已弥漫着一种政权更迭前夜的惶惑与喧嚣。他闭上眼,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赴台的决定已然做出,接下来,是更为艰难、也更为残酷的现实抉择。
回到位于傅厚岗的寓所,妻子王碧奎已备好茶水。她是个沉静婉约的女子,虽不直接参与丈夫的工作,但常年相伴,早已练就了敏锐的洞察力。见吴石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凝重,她便知有大事发生。
“先生,可是……上面有了新的任命?”王碧奎轻声问道,将一杯温热的龙井递到丈夫手中。
吴石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瓷壁的温热,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他望着妻子关切的眼神,又看向窗外庭院中嬉戏的一双幼女——小薇和小兰,天真烂漫,全然不知命运即将逆转。长子韶成、长女兰成已在大陆求学,暂且无忧,可眼前这尚在懵懂之年的一双幼女,难道也要带着她们一同踏入那未知的险境?
“碧奎,”吴石的声音有些沙哑,“总统任命我为国防部参谋次长,即日赴台。”
王碧奎手中的茶壶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溅出。她脸色瞬间白了少许,但很快强自镇定下来。“赴台……这一去,何时能归?”
“归期难料。”吴石叹了口气,将妻子轻轻揽入怀中,“此去非比寻常,台湾眼下是是非之地,龙蛇混杂,危机四伏。我本不欲让你们母女随行涉险,但……”他顿了顿,没有说出蒋介石那句隐含威胁的“安排”,“但将你们留在大陆,我实在难以安心。况且,全家赴台,或许更能安某些人之心,便于我……行事。”
王碧奎依偎在丈夫胸前,感受着他沉稳心跳下隐藏的惊涛骇浪。她抬起头,眼中虽有泪光闪烁,语气却异常坚定:“夫妻本是一体,荣辱与共。你既决定要去,我和孩子自然跟着你。无论是龙潭还是虎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只是……韶成和兰成……”提及留在大陆的子女,她的声音哽咽了。
“韶成和兰成,我已托付给仲禧兄照料。”吴石沉声道,“他们已长大成人,留在内地求学,或许更为安稳。待局势明朗,再图团聚。” 这话既是安慰妻子,也是安慰自己。骨肉分离之痛,犹如刀绞,但为了更长远的目标,他必须有所取舍。
是夜,吴石秘密约见了挚友兼同志吴仲禧。在书房紧闭的门后,昏黄的台灯映照着两张严肃的面孔。
“仲禧兄,情况便是如此。”吴石将赴台任命及自己的决定坦然相告,“台湾地位特殊,若能深入其间,或可为我军解放东南、乃至最终解决台湾问题,获取至关重要的情报。虽险,却值得一试。”
吴仲禧闻言,神色大变,急道:“虞薰!此事万万不可!台湾如今是虎狼之窝,保密局势力盘根错节,毛人凤等人心狠手辣。你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蒋介石此时用你,安知不是疑你?不如称病推辞,或寻机转入地下,与我们一同迎接解放!”
吴石摇头,目光坚定如铁:“仲禧兄,你的担忧,我岂能不知?然,‘为人民做事,岂能畏难?’ 眼下有一线机会能深入核心,探明虚实,若因惧险而退缩,我吴石愧对先烈,愧对内心信仰。纵是龙潭虎穴,我亦往矣!至于安危……”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决绝的笑意,“自踏上这条路起,何曾真正安全过?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唯望兄台念在情谊,替我照料好韶成、兰成,他日若……若有不测,盼他们能知父志,承父业,为国效力。”
吴仲禧知他心意已决,长叹一声,紧紧握住吴石的手:“虞薰!既如此,兄亦不再多言。大陆之事,有我吴仲禧一日,必护得韶成、兰成周全。你……孤身涉险,千万珍重!盼早日功成,平安归来!” 两双手紧紧相握,传递着无声的嘱托与承诺。
送走吴仲禧,吴石回到书房,副官聂曦已静候多时。聂曦年轻干练,心思缜密,是吴石一手培养、绝对信赖的得力助手,更是他志同道合的战友。
“老师,”聂曦低声道,“赴台之事,学生已听闻。无论老师作何决定,学生誓死相随!”
吴石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他拍了拍聂曦的肩膀,语气凝重:“聂曦,此去非同小可。台湾情况复杂,敌我难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你跟在我身边,风险更大。”
“学生明白!”聂曦挺直胸膛,“正因为风险巨大,学生更需追随老师左右。无论是传递消息、警戒周旋,还是危急时刻,学生皆可助老师一臂之力。请老师允准!”
望着聂曦眼中不容置疑的忠诚与勇气,吴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就一同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从今日起,你我言行需万分谨慎,身份、任务,乃至一个眼神、一句暗语,皆需重新规划,务求天衣无缝。”
接下来的几日,吴石一家表面如常,暗地里却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赴台事宜。王碧奎强忍悲痛,默默整理行装,将大陆的产业、书籍、乃至带有回忆的旧物一一处理妥当。她细心地将一家人的照片、孩子们幼时的玩具仔细收好,这些将是未来漫长孤寂岁月中唯一的慰藉。赴台的行囊尽量精简,但王碧奎还是悄悄将一些细软、首饰缝进衣物夹层,以备不时之需。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机场送行,气氛压抑。留在大陆的长子韶成和长女兰成赶到机场,与父母妹妹作别。韶成已是个半大少年,努力挺直腰板,眼中却满是不舍与担忧;兰成更是哭成了泪人,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吴石心中酸楚,抚摸着儿女的头发,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叮嘱:“好好读书,听仲禧伯伯的话,照顾好自己……和妹妹。” 他又深深看了一眼吴仲禧,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碧奎与子女抱头痛哭,肝肠寸断。幼女小薇和小兰尚且不懂离别之苦,只觉气氛悲伤,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最终,在催促登机的广播声中,吴石狠下心肠,携妻女转身走向舷梯。聂曦紧随其后,面色沉毅。
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载着吴石一家和忠诚的副官,飞向那个命运未知的岛屿。舷窗外,大陆的山河渐行渐远,最终模糊成一片苍茫。吴石紧握着王碧奎冰凉的手,目光穿透云层,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孤悬海外的台湾,是他新的战场,也是一场生死考验的开始。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必须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恐惧深深埋藏,以绝对的冷静和智慧,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惊涛骇浪。为了一种信念,为了一份责任,他,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