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云心里门儿清。
在苗侗自治州这等复杂地界为官,场面话往往比真本事更能定乾坤。
事情办砸了尚且有周旋的余地。
可若一句话说错,麻烦便会像藤蔓般缠上身来。
陈青云余光扫过,土司紫禁城宫墙上悬挂的那几支特殊牛角号。
沉默片刻,脸上堆起谦和的笑,缓缓开口。
“作为初来乍到的管理局长,我对苗侗自治州的政情民风实在生疏得很。”
“就算一心想完成上头的任务,对鹿鸣自然保护区的开发,眼下也只能说是有心无力。”
“至于别的打算,更是谈不上了。”
说着,陈青云的目光,更是扫过在场所有领导班子成员。
语气,也愈发诚恳。
“按照上头给我这个岗位定下的任务,我打算先用一两个月时间,走遍自治州每一个县、每一个镇。”
“实地考察鹿鸣自然保护区的风土人情与经济脉络,彻底摸清保护区的真实情况。”
“之后,再对开发一事做总结汇报,届时才能谈具体的实施。”
陈青云此话一出,现场的领导班子成员,顿时响起一阵骚动。
大家,似乎都对陈青云的这个回答,很不满意,相当的不满意。
人群之中,巡防总队的总队长卫疆,第一个嗤笑出声。
“陈局长这工作态度倒是令人敬佩。”
“不过照你这么干,怕不是来苗侗自治州工作,倒像是来遭罪的吧?”
一位头发花白的州委常委,也快步上前。
亲热地搭上陈青云的肩膀,语气却带着几分语重心长、。
“陈局长初来乍到,怕是还不了解我们这儿的难处。”
“苗侗自治州的乡镇,可不是您想走访就能随便走访的。”
头发花白的州委常委,抬手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
“您瞧,这地方地广人稀,好多乡镇藏在深山老林里,车开不进去,全得靠两条腿往里蹚。”
“更别说鹿鸣自然保护区,卡在边境线上,跟好几个国家的地界犬牙交错。”
“常年瘴气弥漫,真要实地考察,那可是难如登天。”
这番话刚落地,另一位戴着粗重银项圈的常委,立刻接了话头。
“可不是嘛!”
“山里的毒虫猛兽多如牛毛,每年都得折进去几个干部。”
“我还记得,前年、大前年,上头派来的两任管理局长,都是莫名其妙死在了保护区里。”
“就因为这样,管理局长的位置空了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来这管理局赴任。”
“陈局长是大城市出来的干部,犯不着去冒这种险。”
“我们……说这些,可都是为了陈局长好啊。”
说这话时,几个出身本地的土司人干部,更是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陈局长啊,您是没经受过毒虫蛇蚁撕咬的细皮嫩肉,天天待在空调房里的干部,何必来吃这份苦?”
有人继续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居高临下的体恤。
“您不知道,我们这儿日均气温三十度起步,还老下雨,潮气能钻进骨头缝里。”
“与其跑乡下遭罪,不如在沧澜古城里歇着。”
州里的组织部长,也凑了过来,手在陈青云肩上拍了拍,力道不轻不重。
“我们知道您熬不住这份苦,早在办公室里面,给您备了上好的茶叶。”
“年轻人有干劲是好,可也得懂得审时度势。”
“那些地方,连我们本地土司干部都不愿沾边呢。”
一旁的州长张远怀,始终没说话。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陈青云,眼神像深潭,瞧不出情绪。
但旁边的妇女主任,那张圆润的脸上堆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声音甜腻却带着劝诫。
“陈局长,听我一句劝,闲了就在古城里转转多好?”
“苗侗自治州太大了,乡镇之间隔着几十公里,穿一次就得三四个小时,何必折腾呢……”
“王主任说得在理。”几个本地土司干部立刻附和,七嘴八舌地接话。
“那鹿鸣自然保护区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毒虫、瘴气、走私犯……哪样不要命?”
“就算开发出来,鬼才去呢。”
一个满脸横肉的局长,更是凑得更近。
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在陈青云脸上,语气也变得冲了起来。
“要我说,上头派陈局长来就是个错误。”
“这破地方还开发?开发个屁……”
陈青云眯起眼睛,目光从一张张关切的脸上,一一扫过。
这哪是在劝他?
分明是在警告。
乖乖在沧澜古城当个摆设局长。
别去碰那些不该碰的地方,别管那些不该管的事。
果然,这场盛大的欢迎仪式,从头到尾都是个局。
从州委书记嘉措三世那句意味深长的试探,到这群领导班子七嘴八舌的劝诫。
说到底,都是在掂量他这个新来的局长,到底是不是自己人。
就在陈青云暗自琢磨对策时。
妇女主任又开了口,语气像是拉家常,却字字带着暗示。
“陈局长啊,咱们这地方的情况,在座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您还年轻,别总想着往前冲,安安稳稳在岗位上熬着。”
“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等时间到了往州里、市里挪挪,混个副厅退休,这才是最稳妥的正道。”
一个满脸油光的胖领导,立刻接话,激动得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咱们在这儿主政一方,说好听点是为人民服务,说白了就是混吃等死。”
“只要老百姓不闹事、不出乱子,咱们就算圆满完成任务了。”
林业局的局长叼着烟,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像是在敲打。
“咱们这穷乡僻壤,搁在古代就是岭南不毛之地。”
“就这破地方,能开发出什么名堂?老百姓能有口饭吃就烧高香了。”
“我看啊,一动不如一静,陈局长可得想清楚喽。”
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他们要的,不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局长。
而是一个,懂得安分守己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