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难——花痴与直男之困
下班前，王亚龙回到车窗组去取衣服与劳动用品，准备搬家。
组里的几个人正在聊天，魏婷婷也在其中。亚龙边收拾东西边与大家说话。
小江不无得意地说：“我叫你技术男，还真叫对了，你看你，实习不到半年就调到楼上去了，还是吕段长帮的忙，哈哈哈。”接着，又带着遗憾依依不舍地说：“不过，你那么能干，说走就走，真舍不得，主要是我们缺少了一个会干活的主力呀，嘿嘿嘿。”。
婷婷撅着嘴说：“人家学的就是汽车制造技术嘛，可不是早晚要到技术股去了，肯定不会像我们这样，只能一辈子就是个工人了。”
亚龙笑着说：“到哪里都是干活，都是造车为人民服务。”
大刘说：“兄弟好运，一切顺利。”
亚龙又说：“搞得跟要离开工厂似的，我还在这里啊，大家还在同一个屋檐下。”
苏畅说：“临走，还让吕段长给说了一顿。是我不好，鞋架做的太多了，引起人家注意，连累了你啊。”
亚龙笑笑说：“没事儿，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还是遵纪守法好啊。”
婷婷低头凑近苏畅轻轻抻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问：“你看，说不说？”
苏畅不置可否。还未等苏畅回应，婷婷轻咳了一下，说：“亚龙，有个小事儿，我知道，肯定不是你的问题，但是，觉得还是应该跟你提一下，以防万一，有备无患嘛。”
她接着说：“大线上的小刘，你知道吧？”
“就是上次到组里取错了线束，导致停线的那个女孩？”亚龙问。
“是的，她是我的朋友，也是项小花的朋友……”
“知道，还有江姐，你们是四大美女呦，嘿嘿。”平时，亚龙不会这样放肆说话，今天是要离开班组了，想活跃一下气氛，和大家多开几句玩笑。
“我是说，”婷婷接着说：“小刘的男朋友，你知道吗？”
“不知道。”亚龙觉得婷婷说这些有些蹊跷。
“小刘的男朋友是大线上装车轮的罗大炮。”
“就是那个粗眉大眼、操作风炮机关枪安装车轮的大个子吗？”亚龙问。亚龙想，这个绰号与他的操作风格倒是对上号了，从样貌上看他和大刘如同兄弟，只是比大刘更强壮一圈。
“是的，你形容得真到位。你知道吗，他今天对我说，让我转告你，别再碰他的小刘，有谁要是打小刘——他女朋友的主意，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叫做名花有主儿，嘿嘿。”大刘插话道。
“我没有啊。”亚龙觉得冤枉。他想起，前一阵子，在大线上与几个工人交谈过装配工艺的事，好像也与小刘说过几句话，但与这个看上去挺普通的姑娘也没有特别的交流，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苏畅补充道：“大家都知道，罗大炮是高干子弟，他爷爷和爸爸都是火箭部队的高官。”
亚龙虽然嘴上说没事，但心里还是对罗大炮多了一分敬意——高官及其子弟在人们的眼中是一个自带光环的神一样的存在。之所以比喻为神，因为他们的存在是一般人即使终其一生，无论如何拼死努力也无法达到的地位。现在，罗大炮作为官家子弟，平时看不出任何摆架子的派头，倒是在流水线上端着风炮的气势很像战场上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怒吼着向我开炮的英雄。
婷婷因为完成了转达人家意见的任务而松了一口气，又要再往回收一收，接着说：“我们也认为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用特别往心里去啊。罗大炮这个人多疑，他是太喜欢小刘了，也就疑神疑鬼的。尤其是小刘又是项小花的朋友，怕被带坏了，或是有其他人照猫画虎，也像邢皓那样去骚扰小刘。”
亚龙叹口气，“唉，我不是那种人，咱也没那本事，更没有将心思放在那方面。”
“哎，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啊？”婷婷换了一种好奇的口吻。
“你看我像有女朋友的样子吗？没人管，自由自在的……”亚龙想说，那请你们有合适的女孩就给我介绍几个呗，但他实在不想在这方面招惹麻烦，就将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亚龙按照孔厂长的吩咐，上班时先到楼上技术股报到。
技术股办公室里，几个年轻人在轮流练习弹簧拉力器与棒状臂力器。大家在锻炼的同时，分别讲述各自的精彩故事。
赵明志讲述他去年参加试车组在全国各地试车的难忘经历。他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表情丰富，还配合着情节做着丰富的手势动作，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在东三省跑车，经常是在天寒地冻的时节。有一次突然降温，出车时大家没想到天气会变化如此之快，大多数都没带足厚衣物，被冻得缩手缩脚还要抓紧时间赶工作进度。有天早晨，三台车中有两台发动不了，我们不得不在雪地里到处扒拉，寻找稍微干一些的树枝做柴火，好不容易升起火堆，烘烤发动机与齿轮箱，好半天才将车子发动起来。
老项，就是在那一次试车之后不久的另一次试车时意外事故身亡。
还有一次，在湖北大山里的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一辆车与其它车辆走散了。路上散落有一些从山坡滚落下来的碎石，他们不敢开快车，如果不小心压到尖利的石头，可能会爆胎。正走着，一辆飞驰的大货车呼啸着从边上驶过，大车的车轮又宽大又粗笨，根本不在乎那些小碎石子儿。就在大车驶过的一瞬间，车轮弹起的一块碎石击中了我们的风挡玻璃，玻璃碎成了颗粒，撒满了驾驶室。
我们无法这样去追那辆大卡车，就停下来清理了一下驾驶室。也是正值初春，山里气温乍暖还寒。用一块塑料布简单蒙上驾驶室前面，慢慢向前开，冻得鼻头通红，手指几近麻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修车铺。但是，你想，在大山里头，那家小车铺也没有合适的风挡玻璃。人家也会想办法，找一块玻璃，架在火堆上烤，等烤软了，慢慢弯成大致的模样，经过几次试验，还真装上了，还真差不多……”
方媛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面巾纸擦着桌子，清理桌面和抽屉里的东西，好像并不在意别人正在讲述的故事，但对赵明志所说的将玻璃在火上烤热后压弯变形，并成功安装到汽车前风挡位置上这一点提出了质疑。
此时，亚龙坐在门边的办公桌旁，才注意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女孩。中等身材，浓黑的头发，一对小辫子垂在脑后，小圆脸，皮肤不算特别的白净，但一双圆圆的眼睛明亮有神，长长的睫毛好像也遮挡不住眼中流露出的挑战似的目光，鼻梁挺直，厚嘴唇不时一撅一撅地，显出蛮不在乎的神态。
她的样貌普通，但正是这种蛮不在乎的神情让她显得与其他女孩多少有些不同。
赵明志对女孩子的质疑没有说什么，在那里低头尬笑，不知是他觉得不值得与一个女孩斗嘴，不值得反驳或解释，还是他确实无法解释。他从侯剑锋手中接过棒状臂力器，用力压弯，展示臂力。
侯剑锋借机接过话题，开始大谈他今年暑期到香港游玩的经历。
香港高楼大厦林立，就连高耸的居民楼都鳞次栉比密如森林——其实，这也正是多年后，大陆人对香港普通居民生存条件的同情之处。街道上光怪陆离，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奢侈品店里那些叫不上名字、说不出名堂的各种稀奇古怪引人好奇的东西琳琅满目，人们花钱如流水。在游乐园，各种游艺设施令人眼花缭乱，既新鲜又刺激。
人们玩激流勇进项目时，几人乘坐一只小船，通过瀑布一样的陡峭滑梯从高台上俯冲下来，径直冲入水中，每人身上都被飞溅的水浪淋湿，引得人们大呼小叫。为了防止水花淋湿衣服，很多人在边上的摊贩那里用10港币买一把雨伞，在从高台上冲下来时就撑开伞遮挡水花。玩完了游戏项目，随手把伞扔到垃圾桶里不要了。
亚龙暗想，剑锋应该没有经历过像自己小时候那样的光景——曾经抱着等身高的大竹扫把在人们仍然睡熟的清晨横扫广阔大地，为人们清理出敞亮的大院子。这样的经历是好还是不好呢？毕竟如果让人们选择，是会选择在高级席梦思床上温暖舒服地多睡几个钟头，还是在硬板床上被人从梦中摇醒，揉着睡眼，顶着寒风去清除满院子的落叶？
侯剑锋干瘦的小手在空中甩了一下，模仿着人们丢弃雨伞的潇洒模样。
他特别解释，能够在那个环境消费的游客都不在乎10元钱的，没有人会把伞收起来拿回去再用的，那只是一次性消费。所以，我们也入乡随俗，跟着人家那样买伞，用过就丢弃了。其实，也遮挡不住水花，遮住了上面，四周飞来的浪花也溅了一身。那就是一次性消费，一种入乡随俗的时尚罢了，不像大陆人还拿回家来重复使用。
他口气里略带豪气和一丝不屑。同时，用眼睛余光瞥着方媛，而方媛故意低着头嘟着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亚龙觉得这些女孩子令人不好琢磨——人家那么动情地卖力气讲故事，她却用这种不理不睬的方式给出回应。不过，这样嘟着嘴倒是好歹也算是给了人家一个回复。根据他俩的神态，以及结合之前的蛛丝马迹，还是可以嗅到侯剑锋和方媛之间的微妙关系。这应该也可以叫做名花有主吧。
马利则放下手里的弹簧拉力器，坐回到办公桌后面，开始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手里的事情，偶尔微笑着抬眼看一下讲述者和大家。亚龙觉得，这个技术股长可能才是这里最有资本给大家讲故事的人。
马利翻转手腕看了看亮闪闪的手表，对大家说：“好了，到点了，上班，别侃了，各就各位。如果让老孔或车间其他人看到，不太好。人家该说了，车间工人忙的热火朝天的，你们挨这侃大山呢。还有，电炉子不要再用了，都年纪轻轻的，有点儿寒意就起来活动活动放松一下。”
大家分别坐到各自的座位上。
亚龙面对空荡荡的桌面，刚感到一丝丝尴尬，孔厂长推门进来，将公文包放到自己桌上，说：“各位早。”
孔厂长对赵明志说：“我刚和孙厂长说了，你跟我，我们两人一起去参加试车，你这里没问题吧？”
赵明志双手好像鼓掌那样交叉着握在一起，“好。”
孔厂长继续说：“我是技术厂长，如果不能掌握新车特点，出了什么问题不能处理，那还管什么技术？你多次参加试车，有经验，算是陪着我，协助我吧。”
赵明志连忙笑着说：“您还得指导我呢，跟车是我的职责。一定做好这次试车。”
“我们还得拽上汽研所，他们总得跟着几个人，如果有什么问题与他们编制的工艺有关，他们也可以获得第一手情报。不要总是坐在办公室里听汇报，获取第二手资料，对所有问题好像还分析的头头是道，实际上有些现实情况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马利说：“这就对了，他们那帮人都是学究式的，要帮助他们接触实际，理论联系实际嘛。尽管他们也参与了几台样车的试装，但那只是研究，真正总装生产才是真刀真枪的干呢，对吧？当初去日本考察都奋勇争先，现在该到外面跑车了，不能急流勇退啊。在实践中解决实际问题，才是真本事，才是未来之星。”
马利转向亚龙，“话说回来，我们的未来之星在这里呢。”他看了看桌面上的图纸，又说；“昨晚，孔厂长和我说了你的建议。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是利用了错位托举装置解决输送链衔接的问题。”
亚龙点点头，“是的。”
“很好，其实，之前我一闪念好像也有过类似的念头，一不留神扭头它就溜走了，哈哈，很不错。今天，我们的队伍又壮大了。”他忽而转头向孔厂长说：“嘿，不好意思，一没留神又抢了厂长的话了，抱歉。”
孔厂长接过话茬，“今天，王亚龙正式加入我们技术股。”他简要地向亚龙介绍了各位。其实之前大家都已有自我介绍。
他接着说：“王亚龙善于实干，以后大家相互配合，我们团结一致，为分厂技术发展做出值得骄傲的成绩来。”他又略一端详王亚龙，“嗯，同时，小伙子也很精神，又高又帅的，这要是在日本，是姑娘们争先恐后抢夺的对象啊，哈哈哈。”
亚龙故作不好意思地低头捂脸。他曾暗自想象，无论长什么样，最好能够越来越向龙的长相发展。龙的形象是数千年来人们认为最具尊严最为帅气的形象。对于个人形象，自己最有决定权和最具发言权，就如同很多年后，有人用毕生积蓄，通过数十次整容手术将自己改造成芭比娃娃，或是一头猎豹，甚至一条狗的形象。但是，亚龙不希望通过外来干涉，而是自内向外地自发改变——不是有意去塑造，而是应和着内心的造化，古语有言“相由心生”嘛。
对于孔厂长的玩笑话，亚龙希望那是相由心生已经产生的结果。
孔厂长探过身来，低声对亚龙说：“说真的，我们以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呢。我们还可以一起研究薄型电池，设想看看，将来的电池可以像口香糖一样纤薄，那样的话，walkman这样的电子产品就可以做得很轻便了。”
那个时候随身听walkman才刚刚兴起，是神话般令人仰慕的超级时尚奢侈品，一般人只能在时尚杂志或电子杂志上一窥其尊容。
亚龙对于这个突然的提议感觉有些迷茫，但心想，这倒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如果能够做成功，那将产生世界级的影响。另外，无论未来能否实现，现在，孔厂长单独对他提出如此建议，倒是表明了对他非同一般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