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自古繁华地,到了明末,更是两淮盐漕枢纽,商贾云集,富甲一方。运河两岸,店铺鳞次栉比,车马往来如织,空气中似乎都飘着盐粒的咸味和银钱的铜臭气。在这片温柔富贵乡里,曲优曲老爷一家,也算得上是扎了根、开了花、结了果的体面人家。
曲家经营布庄生意几十年,铺面、仓库、雇工、客户,样样齐全,不敢说富可敌国,但在扬州城里,提起“曲记布庄”,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块招牌。曲优有三个儿子,老大曲应奎,走了武路,在江都县知县楼挺手下当了个捕头,算是端上了“官家饭碗”;老二曲应南老三曲应北则跟着父亲学做生意,打理家业。一家人和和美美,小富即安,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然而,自从几个月前,被他那嫁到山阳县的姐姐、姐夫一封急信唤去之后,曲优这心里,就跟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再也没踏实过。
事情的根源,出在他那位素未谋面、却已“声名远播”的外甥女婿——王鼎身上。
回想起在山阳姐夫家那次会面,曲优至今都觉得有点魔幻。那王鼎,看着年纪轻轻,说话倒是老气横秋,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说什么扬州将有大灾,天大的灾祸!劝他赶紧变卖家产,带着全家老小到山阳避祸。
曲优当时心里就直嘀咕:我这外甥女婿,莫不是医术太高,把脑子也给治出毛病了?扬州城高池深,又是漕运重镇,能有什么大灾?比金陵还危险?
可接下来王鼎的“预测”,就更离谱了。第一,他说那个臭名昭着、眼看就要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阉党余孽阮大铖,不但会复出,还会当上兵部尚书,并且勾结马士英排挤史可法,而史可法很快就会外出督师。
第二,更吓人,他说清军南下,淮安府会不战而降,所以淮安无战事,相对安全。因此,必须在淮安投降前,逃离扬州!
这两条预测,在当时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曲优碍于姐夫的面子,不好直接反驳,但心里是一百个不信,两千个不舍。他辛辛苦苦几十年,在扬州创下的这份家业,是说丢就能丢的吗?铺子、存货、房产、人脉……哪一样不是心血?
可姐夫却一脸凝重,再三保证他这女婿预测神准,绝非妄言。曲优将信将疑地回了扬州,只把这事当作一次不太愉快的家庭聚会,抛在了脑后。
然而,打脸来得飞快,而且啪啪作响!
不到两个月,王鼎的第一个预测,应验了!
那个本该遗臭万年的阮大铖,竟然真的咸鱼翻身,不,是咸鱼跃了龙门,摇身一变成了手握实权的兵部尚书!而清正廉明的史可法史阁部,也果然被排挤出了金陵权力中心,外出督师江北,虽然暂时还没驻节扬州,但风声已经传开,扬州将成为督师行辕所在。
这下,曲优坐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戏文里那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配角,直到灾祸的苗头真真切切冒出来,才开始慌了神。他赶紧把三个儿子叫到密室,将王鼎的预言和盘托出。
三个儿子起初也是不以为然。老大曲应奎在衙门里当差,见识广些,觉得这表妹夫未免有些危言耸听。老二老三更是觉得父亲是不是被山阳的亲戚给忽悠了。
可很快,来自金陵的消息和各种传闻,如同运河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到扬州。东林党、复社遭疯狂报复,阉党气焰嚣张,而他们那位表妹夫王鼎的大名,也随着那首据说能把阮大铖气得吐血的“骟马诗”一起,传遍了江南文坛。王鼎,从一个模糊的亲戚名字,瞬间变成了反抗阉党的“文化英雄”。
这一下,曲家三个儿子也笑不出来了。老大曲应奎更是觉得事关重大,专门告了假,快马加鞭赶赴山阳县,想当面探个虚实。
结果到了山阳,更是扑了个空。王鼎和表妹小曼不见了!连姑姑、姑父一家也失踪了!偌大的济世堂,只有一个坐堂的老徐大夫带着伙计在支撑。老徐说得含糊,只道东家去金陵开分号了,又悄悄补充一句:“前些日子,来了好些个锦衣卫的老爷,凶神恶煞地找东家,看样子……不是请他去喝茶的。”
曲应奎心里咯噔一下,回到扬州,果然就听到阮大铖正在金陵城里大肆搜捕、杀戮东林党和复社成员,通缉王鼎的榜文据说也贴得到处都是。
曲优这下更是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卷铺盖走人。可他还记得王鼎的第二个预测——淮安府投降!他每天竖起耳朵打听北边的消息,淮安那边,似乎还没什么动静,官府还在嚷嚷着备战的号子。
“也许……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曲优抱着侥幸心理安慰自己,“淮安还没降,说明清兵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过来。王鼎说的‘大灾’,或许是指别的?再等等看,再看看……”
他虽然这么安慰自己,但行动上却不敢再怠慢。未雨绸缪总没错!他开始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着手准备退路。出售房产和铺面这种大事,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否则必然引起价格暴跌和外界猜疑。他只能像做贼一样,暗中联系一些可能有意向的、信得过的老主顾,试探着放出风声,并且开始整理库房存货,将一些笨重、不易携带的资产,慢慢折现。
就在这种焦灼、犹豫、一边准备跑路一边又盼着事情能有转机的矛盾心态中,又一记重锤,砸在了曲家头上。
这日,曲应奎刚踏进江都县衙,平日里和他关系不错的师爷就把他拉到一边。
“应奎啊,有个事得跟你说说。”师爷压低声音,“昨日,从金陵来了一帮锦衣卫,拿着上官的公文,说是要查一个叫王鼎的钦犯,是否潜逃到了扬州,还要查询此人在扬州有无亲属。”
曲应奎心里猛地一抽,面上却强装镇定:“哦?有这事?楼大人是什么意思?”
师爷撇撇嘴,模仿着知县楼挺那不耐烦的语气:“楼大人说了,现在全力备战,征集粮草、整饬城防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管这些阉党寻私仇的破事!让你安排个机灵点的弟兄,去把他们应付一下,打发走了事。”
楼知县的态度让曲应奎稍感安心,看来官府上层对马阮这一套胡作非为也是颇有微词,并不十分买账。但锦衣卫亲自找上门,这信号实在太危险了!
他谢过师爷,不动声色地回到班房,心里却已翻江倒海。他立刻动用自己在衙门里的关系网,很快打听到了那伙金陵来的锦衣卫下榻的客栈。
去,还是不去?
不去,显得心虚,万一这帮人查到曲家和王鼎的关系,反而被动。
去,则可以探听虚实,看看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也好提前应对。
曲应奎思忖再三,决定冒险一行。他换了身便服,也没带手下,独自一人,怀着几分“深入虎穴”的悲壮,朝着那家客栈走去。他心里盘算着,见了面该怎么说,是装作一无所知,还是半真半假地透露点无关紧要的信息?
一场“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的猫鼠游戏,眼看就要在扬州城这方舞台上,提前上演预热场了。而我们的主角王鼎,此刻还不知道,他那个记错了顺序的历史预言,正把他的舅舅一家,推向一个何等尴尬而危险的境地——清军的铁蹄尚未踏至,来自“自己人”的刀锋,却已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