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在一片诡异而沉闷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没有人再有心思去追逐猎物,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飘向那个被王储亲自包扎了伤口的异域女子。贵族青年们脸上的轻浮与不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de之的是浓浓的震惊与揣测。而卡恩,则全程黑着一张脸,看向苏沫的眼神,比之前警惕百倍,仿佛她是什么会蛊惑人心的女妖。
回到临时的居所后,拉美西斯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军务文书,而是直接将苏沫“请”到了他的书房。
这间书房并不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条。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埃及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颜料标注着各个城市的势力范围。角落里立着几个高大的陶罐,里面插满了莎草纸卷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莎草纸特有的、淡淡的草木清香,混合着青铜油灯燃烧时散发出的油脂味道。
拉美西斯摒退了包括阿尼娅和卡恩在内的所有人,将厚重的木门关上。
“吱呀——”一声轻响之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极致的安静。只有那盏青铜油灯的火苗,在安静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一大一小,一强一弱,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无声地对峙着。
苏沫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她能感觉到,这一次的独处,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之前,拉美西斯看她的眼神,是居高临下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奇特的、有待估价的物品。而现在,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那是一种更加直接、更加专注、充满了强烈探究意味的目光,仿佛要剥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抵她灵魂的最深处。
她低着头,左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条从他衣袍上撕下来的、质地柔软的亚麻布条,还牢牢地系在她的手臂上,布料上甚至还残留着属于他的一丝淡淡的、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男性气息。这个认知,让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拉美西斯没有立刻开口。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书桌后,用那双深邃得如同暗夜星辰的眼眸,一寸一寸地,反复打量着她。
他在回忆今天狩猎场上发生的一切。
回忆那匹暴起的战马,回忆那生死一线间的危机,回忆那声突兀而尖锐的、救了他一命的惊呼,更回忆她从马上摔下来时,那狼狈而脆弱的模样,以及她手臂上那道刺目的、殷红的血痕。
这一切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让他对眼前这个女子的好奇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她到底是谁?
她那声奇怪的惊呼,究竟是什么?是某种拥有神秘力量的咒语?还是仅仅是……一种巧合?
她为什么会不假思索地发出警告?一个被囚禁的、来自敌对国家的奸细,在看到囚禁自己的人陷入险境时,难道不应该幸灾乐祸,甚至暗中窃喜吗?
无数的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于探知真相的焦灼。
许久,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种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口吻,而是用一种苏沫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引导和耐心的语气,主动地、试图用她能够理解的方式,开始了询问。
他从书桌后走了出来,站到苏沫面前。
他首先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苏沫的心口,然后,又抬起手,指向了窗外那片无垠的、被夜色笼罩的天际。
他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极其缓慢而生硬的、单词式的古埃及语,问道:
“你……家乡?”
这两个简单的词汇,配上他那清晰的肢体语言,苏沫瞬间就明白了。
他在问她,你的家乡,在哪里?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狠狠刺中了苏沫心中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家乡……
她的鼻子猛地一酸,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伤与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苦苦维持的坚强。
她的家乡,在三千年后,在一个他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抵达的时空。那里有高楼林立的城市,有便捷快速的交通,有她熟悉的语言,有她牵挂的亲人……那里,有她回不去的一切。
她该怎么跟他解释?
苏沫理解了他的意思,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更加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绝望。她要如何向一个生活在青铜时代的人,解释“未来”、“穿越”、“二十一世纪”这些概念?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她只能同样抬起手,学着他的样子,指了指遥远得没有尽头的东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思乡之情和深切的悲伤。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起了一层红晕。一层水光,在她的黑眸中氤氲开来,让她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看到她的反应,拉美西斯的眉头微微蹙起。他似乎没有预料到,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会引起她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苏沫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她知道,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显得自己更加软弱无能。
她必须让他明白,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她蹲下身,捡起一截烧剩下的小木炭,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开始艰难地“画画”。
她首先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她自认为是中国地图轮廓的形状,但画出来的东西,更像一只发育不良的公鸡。
拉美西斯蹲在她身边,看着地上的鬼画符,眼中充满了困惑。
苏沫见状,只好擦掉,换了一种方式。
她开始画她印象中最深刻的东西——高楼大厦。她努力地画出一栋栋火柴盒般的、直插云霄的建筑,旁边还画了几个小人,表示那些楼有多高。她想告诉他,她的家乡,是一个由无数这样高大的“房子”组成的、钢铁的森林。
然而,对于一个生活在最高建筑不过是几层神庙的古埃及人来说,这种超出了他们认知范围的东西,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拉美西斯看着地上那些奇怪的、层层叠叠的方块,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无法理解,这些奇怪的符号,代表着什么。是某种他不认识的神庙样式?还是某种……记录秘密的符文?
苏沫的额头上挤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看着拉美西斯那张写满了“我不懂”的英俊脸庞,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最后,她放弃了画这些复杂的东西。
她擦掉地上所有的图画,然后,用那截小小的木炭,在地上,画了一个非常简单,却又非常用力的符号。
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画完之后,她指着那个五角星,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嘴里用中文,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地、固执地重复着:
“中国……我的家……中国……”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能代表自己身份的符号了。
拉美西斯凝视着地上那个造型奇特的、由五条线段组成的、封闭的图形。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符号,无论是埃及的圣书体,还是来自努比亚或赫梯的文字,都没有这样的写法。
它看起来,不像文字,更像是一种……图腾,或者徽章。
他再抬起头,看向苏沫。
他看到了她那双泛红的、充满了悲伤与恳切的眼眸。他听到了她嘴里不断重复着的、他完全听不懂的、带着哭腔的音节。
虽然他完全无法理解她画的是什么,说的是什么。
但是,他却从她那无法言说的痛苦,和那些毫无逻辑的、徒劳的举动中,清晰地解读出了几点至关重要的信息:
第一,她来自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与埃及截然不同,远到甚至连地图上都无法标识。
第二,她非常想念她的家乡,想念到仅仅是提起,就会如此悲伤。这种发自肺腑的悲伤,绝非伪装。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对他,似乎并没有恶意。一个满怀恶意的人,不会在无法沟通时,流露出如此无助和痛苦的神情。
这些信息,像一股清泉,缓缓地流过拉美西斯那颗被权谋与戒备层层包裹的心。
他原先那种纯粹的、想要审视、利用,甚至控制她的心态,在这一刻,开始不知不觉地,混入了一丝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与同情。
他看着她蹲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固执地指着那个奇怪的五角星,眼眶红红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他心中那层如同尼罗河畔的坚冰一样的防备,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没有再逼问下去。
他缓缓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将她娇小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再提出任何问题,也没有再说任何话。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对峙不同。那份剑拔弩张的探究意味,已经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混杂着怜悯与困惑的思索。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来自异邦的、充满了谜团的女子。
或许,她真的不是什么妖女,也不是什么奸细。
她只是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可怜的、回不了家的……迷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