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起尘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吹拂着林锋坚毅的侧脸。
他收回目光,那丝复杂的情绪被完美地隐藏在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夜枭掠过的幻影。
次日清晨,天际刚泛起鱼肚白,营地外便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擦声。
小豆子默默地蹲在一块磨刀石旁,用生涩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磨着那把从鬼子尸体上缴获的三八式刺刀。
他的小脸紧绷,神情专注得像个老工匠,只是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里,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火焰。
“小子,吃吧。”王大柱粗粝的大手递过来一块还带着余温的烤饼,“吃了才有劲报仇。”
小豆子磨刀的动作一顿,他缓缓抬头,看了王大柱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感激,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
他没说话,却将磨得锃亮的刺刀深深插进身旁的泥土里,腾出手,接过了饼,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林锋远远地望着这一幕,心中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孩子眼里没有泪,只有火。
他知道,战争最残酷的代价,从来不是死亡,而是让一个本该在田埂上追逐蜻蜓的孩子,提前学会了如何去恨。
“林排长!林排长!出名了!咱们出大名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清晨的宁静,李文书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怀里抱着一堆材质各异的纸片,脸上是哭笑不得的激动。
“您猜怎么着?昨儿晚上那事,跟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了!这是附近几个村子托人送来的‘状子’!”他献宝似的展开一张发黄的裱纸,只见上面用粗劣的木炭笔,画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身上仿佛披着金黄的麦穗,正举着一杆长枪瞄准。
旁边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八个大字:“幽灵降世,护我乡亲!”
“他们叫咱们‘麦田鬼影军’,说咱们是天降的神兵,专杀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洋狼!”李文书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兴奋。
林锋的眉头却瞬间锁紧,他接过那张画,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纸面,沉声问道:“谁说出去的?”
“这哪儿瞒得住啊!”李文书苦笑着摊手,“您那一仗打得是干净利落,可也打出天大的名声了!现在十里八乡的老百姓,夜里都不敢提‘佐藤’那两个字,说是怕说出口,就被麦田里的鬼影听见,上门来索命!”
林锋的脸色愈发凝重。
他要的是震慑,是让敌人恐惧,而不是成为百姓口中的神佛。
这种名声是双刃剑,既能鼓舞人心,也等于在黑夜里点燃了一支巨大的火把,将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彻底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下。
“这是在把我们架在火上烤。”他低声说。
果然,傍晚时分,最坏的消息随着一道矫健的身影一同到来。
苏晚萤如同暗夜里的兰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营地边缘,她带来的,是一道来自上级的密令和一个致命的警告。
“组织上已经注意到了你们的战果,”苏晚萤的声音清冷而急促,她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电报译文,“上级决定,以你们小队为基础,扩编为‘利剑’独立行动队,番号待定,直属军分区指挥。恭喜你,林队长。”
“说重点。”林锋没有半点喜悦,他盯着苏晚萤严肃的脸,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苏晚萤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到了极点:“日军华北方面军宪兵司令部已经发布了特级通缉令,悬赏五百块大洋,捉拿‘麦田狙击手’。同时,日军一个齐装满员的机动中队,已经奉命进驻周边的所有据点,任务只有一个——清剿你们。”
她递过另一份手抄的情报,上面的字迹娟秀却充满了杀气。
“他们给你起了个代号,‘华北之癌’。日军指挥官在内部会议上叫嚣,要不惜一切代价,彻底切除你这颗毒瘤。”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大柱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五百大洋,一个机动中队,这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一支小股部队。
林锋却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而锋利,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狂傲。
“癌?”他低沉的声音在暮色中回响,“那就让他们好好疼一疼,疼到骨子里,看看这癌细胞,到底能不能被切除!”
当晚,营地篝火旁,紧急召开了骨干会议。
气氛压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锋身上。
林锋站起身,环视一圈自己的弟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我宣布两项决定。第一,将我们缴获的多余武器弹药,秘密打包,分批移交给各村的民兵队,教会他们怎么用。我们的人有限,但人民的力量是无限的。”
“第二,从今晚开始,建立‘流动宿营制’。每天的宿营地都不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绝不在同一个地点停留超过十二个小时。敌人想靠定位来围剿我们,我们就让他们连我们的影子都摸不着!”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都记住了,我们不是来当英雄,让老百姓给我们立牌坊的。我们是来当敌人的噩梦,是来让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鬼子,连走路都害怕背后会飞来一颗子弹!”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执行命令,老赵却悄悄拉住了林锋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担忧:“排长,不,队长。你是不是……心里憋着什么事?”
林锋望着跳动的篝火,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有些沙哑:“老赵,我不是为了出名才打仗的。我是怕……怕有一天,我又一次救不了我想救的人。”
那声音里的疲惫与伤痛,让老赵的心猛地一沉。
深夜,万籁俱寂。
林锋像一头孤狼,独自巡视着每一个哨位。
当他走到营地角落的柴堆旁时,脚步却猛地停住了。
小豆子蜷缩在那里,已经睡着了。
他小小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发抖,怀里却紧紧抱着一张纸,正是白天李文书拿来的那张画着“麦田幽灵”的黄裱纸。
林锋轻轻走过去,借着月光,他赫然发现,在那张画的下方,多了一行用木炭写下的、歪歪斜斜的小字。
“爹,娘,有人替你们报仇了。”
那一瞬间,林锋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
他缓缓在小豆子身边坐下,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了男孩的身上。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满这片临时营地。
远处,起伏的山梁轮廓在夜色中如同沉睡的巨兽。
突然,就在那巨兽的脊背上,几点微弱的火光,如鬼火般无声地移动着。
他们行动极为谨慎,沿着麦田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向前搜索,刺刀在月下偶尔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那条被佐藤的鲜血染红的道路,如今已成为日军眼中必须用刺刀一寸寸重新丈量的禁区。
他们的谨慎与有条不紊,透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即将要从这条路上通过。
而此刻,正有一双眼睛,在更高更远的暗处,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