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四月戊申，夜。
北京城，这座刚刚易主不过月余的帝王之都，沉浸在一个极其诡异的夜晚之中。
白日的喧嚣与狂躁，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并非宁静，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未散尽的酒气，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沉重得压在人心头上的巨大不安。
明日，大顺皇帝李自成将亲率二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剑指山海关。
城墙之上，值守的士兵比往日多了数倍，火把连成的光带在夜色中蜿蜒，映照着一张张或茫然、或紧张、或带着劫掠后疲惫的面孔。
街道上，实行了严格的宵禁，空旷无人，只有巡逻队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规律而沉重地敲击着青石板路面，回荡在幽深的巷弄之间，更添几分肃杀。
然而，在这表面戒严的平静之下，不同的权力中心，却涌动着截然不同的暗流。
最后的情报
子时初刻，一骑快马，如同从地狱中冲出的幽灵，浑身浴血，马口吐着白沫，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撞破了北京城东便门的寂静，无视一切阻拦，直扑紫禁城方向。
马上骑士，是一名隶属最精锐夜不收小队的老兵，他背上插着几支箭矢，甲胄破碎，显然经历了惨烈的搏杀和逃亡。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支密封的铜管，眼神已经因失血和疲惫而涣散，全凭一股惊人的意志力支撑着。
“急……急报！
山海关……外……”
他冲到承天门前，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几个字，便从马背上滚落，昏死过去。
守卫的军官认得此人装束，不敢怠慢，急忙取下铜管。
这封以数条人命为代价换来的最后情报，按照流程，本应先送抵兵部，再转呈丞相牛金星，最后才可能到达李自成手中。
然而，一名暗中效忠于苏俊朗的低级吏员，冒死在其中一道传递环节中，用最快速度将铜管内的密信内容抄录了一份，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狗洞，将纸条送入了已被严密监视的文华殿区域。
纸条最终被一名“龙雀”队员截获，火速送到了地下密室。
苏俊朗展开那皱巴巴、还沾着血迹的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触目惊心：
“已确证！
清虏睿亲王多尔衮亲率八旗主力，含满、蒙、汉八旗，计十万余众，已于三日前完成集结，前锋已出辽西走廊，兵锋直指山海关！
关宁军异动频繁，恐已合流！
危！
急！”
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粉碎了。
最坏的情况，得到了最终的证实。
清军不是可能来，而是已经来了！
主力尽出，目标明确，就是要与吴三桂一起，将李自成的大军合围歼灭在山海关下！
苏俊朗的无力
苏俊朗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纸条飘落在地。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试图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绝望与无力。
他知道，一切都太晚了。
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即便他现在能原封不动地送到李自成面前，又能如何？
那位已经被“御驾亲征、速定天下”的狂热冲昏了头脑的皇帝，会相信吗？
还是会像之前一样，认为这是动摇军心的“妖言”，甚至怀疑这是他苏俊朗通敌的证据？
牛金星的人像铁桶一样围在外面，他根本不可能将消息送出去。
即便送出去了，也只会石沉大海，甚至可能给自己和传递消息的人招来杀身之祸。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他仿佛一个站在岸边的人，眼睁睁看着一艘满载乘客的巨轮，正欢欣鼓舞地、义无反顾地驶向布满暗礁的海域，而他声嘶力竭的呼喊，却被海风吞没，无人听见。
历史的悲剧性车轮，带着碾压一切的冷酷惯性，已然无法阻挡。
各自的准备
在这个不眠之夜，北京城内的几个核心人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最后的准备，怀揣着截然不同的心思。
牛金星相府：灯火通明。
牛金星正在一群婢仆的伺候下，试穿一件新赶制出来的、绣着仙鹤祥云的绯色麒麟补子朝服。
他即将以“天佑殿大学士、督师赞画”的身份随军出征。
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仔细检查着衣袍的每一个细节。
他关心的不是前线战局，而是如何在这场“必胜”的征途中，进一步树立权威，笼络将领，为凯旋后独揽朝政铺平道路。
对于那份可能正在传递的紧急军情，他或许已有耳闻，但只会更加严厉地封锁，绝不允许任何消息干扰他的“大计”。
刘宗敏府邸：演武场内，火把通明。
刘宗敏赤膊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累累伤疤，正在挥舞一柄沉重的镔铁大刀，虎虎生风。
他口中呼喝不断，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
他检查着明日要披挂的铠甲，擦拭着锋利的兵刃，脑子里想的全是破关之后如何抢掠，如何杀戮，如何将吴三桂的脑袋拧下来。
对于战略、后勤、潜在的威胁，他毫无概念，也不屑一顾。
绝对的武力自信，蒙蔽了他的双眼。
紫禁城武英殿：李自成并未就寝。
他站在巨大的山海关地区沙盘前，手指反复点划着关城的位置，脸上洋溢着征服者的豪情与自信。
身边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参汤。
他完全沉浸在“一战定乾坤”、“四海臣服”的幻想之中。
对于外界的一切风险预警，他早已选择性失聪。
在他看来，大军一出，吴三桂必如土鸡瓦狗般瓦解，至于关外清虏？
不过是待他收拾完吴三桂后，顺带手就能扫平的疥癣之疾。
文华殿密室：苏俊朗在极度压抑中，做出了最冷静也最绝望的抉择。
他唤来“龙雀”队长，下达了一连串冰冷的指令：
“启动‘净网’预案。
所有关于基因序列、高爆合成、量子通讯原理的核心研究笔记、图纸，全部销毁，一片纸也不许留下。
那台‘铁棺材’（单兵护盾原型机）拆解，核心部件熔毁。
所有敏感化学制剂，按最高危废流程处理。”
他知道，大军一旦失败，北京城顷刻易主。
他绝不能让自己苦心研究、远超这个时代的技术成果，尤其是那些具有巨大破坏力的项目，落入未知的、特别是可能来自关外的敌人手中。
他在为最坏的结局做准备，为自己，也为这个时代，保留最后一点渺茫的火种，或者至少，不留下助长更大灾难的武器。
不祥的预感
这一夜，北京城无人安眠。
不知情的百姓，躲在家中，瑟瑟发抖，祈祷着战乱早日平息，却又对明日充满未知的恐惧。
底层的士兵，被长官驱赶着整理行装，领取少量干粮，心中充满对战争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
稍有见识的降官和士绅，则忧心忡忡，他们从这反常的寂静和紧张的空气中，嗅到了浓浓的不祥气息。
山海关岂是易与之地？
御驾亲征固然威风，但若是……稍有差池，这刚刚“归顺”的大顺朝，会不会顷刻间土崩瓦解？
届时，北京城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感，如同瘟疫般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
仿佛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在微微震颤，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风暴，正在数百里外的东北方向酝酿成型，并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这座毫无准备的城池，席卷而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天，快亮了。
黎明的曙光，即将照亮一支奔赴死亡的军队，和一座等待审判的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