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帐篷里蜷缩了不知多久，苏俊朗几乎要被周遭的绝望和恶臭腌入味儿时，那个油滑的小头目老歪再次掀开了门帘，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混杂着敬畏和催促的神情。
“秃…咳，苏先生！快起来！闯王要见你！算你小子走运！”
老歪的语气里没了之前的敷衍，显然“闯王召见”这四个字有着巨大的分量。
苏俊朗心中一凛，混杂着紧张、好奇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跟着老歪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混乱的营区，走向中心区域。
越往里走，环境似乎稍好一些，虽然依旧嘈杂泥泞，但帐篷排列稍显规整，巡逻的士兵也多了些，眼神虽依旧带着疲惫，却多了几分警惕。
最终，他们在一顶明显比周围大上不少、但依旧显得简陋的帐篷前停下。
帐篷门口站着两名按刀而立的亲兵，眼神锐利。
老歪上前，压低声音对守卫说了几句。
守卫打量了苏俊朗一眼，尤其是那颗在火把光下反光的脑袋，眼神闪过一丝古怪，但还是侧身让开。
一进入帐篷，苏俊朗便感到一股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气氛。
这里相对整洁，地面铺着毡毯，虽然陈旧却干净。
几盏油灯提供着照明，光线昏黄却足以视物。
帐篷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案，周围坐着七八个将领模样的人，刘宗敏那魁梧的身躯赫然在列，正咧着嘴对他笑。
而所有人的中心，是端坐于主位的那人。
此人身材高大，虽不如刘宗敏那般肌肉虬结如铁塔，但骨架宽大，肩背厚实，透着一股内敛的力量感。
面容刚毅，线条分明，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粗糙，额角和眼角有着深深的皱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四射，锐利如鹰，带着一种洞悉人心、久居上位的威严，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便自然成为全场的焦点。
他穿着一身半旧但浆洗得干净的深色布衣，并未着华丽甲胄，手边放着一顶同样旧了的范阳笠。
此刻，他正拿着一块看起来硬邦邦的粗粮饼子在啃，咀嚼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这就是李自成？
那个在历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闯王？
苏俊朗正暗自观察，忽见一个将领正在低声禀报着什么，似乎是某处偏师攻城受挫，损折了些人马，粮草筹措也极为困难。
李自成听着，面色沉静，但苏俊朗敏锐地注意到，他啃饼子的动作微微一顿，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眯起，眸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几乎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握着饼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另一只手的手指则开始有节奏地、带着某种压抑的力度，轻轻敲击着桌面。
虽然只是一瞬，他又恢复了沉稳倾听的姿态，但那股一闪而过的暴戾气息，却让苏俊朗心头猛地一寒。
这绝非一个纯粹的仁厚长者，他的威严之下，潜藏着足以掀翻一切的狠厉与决绝。
这时，带苏俊朗进来的小头目老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谄媚和紧张：
“启禀闯王！刘将军带回来的那位…那位‘苏仙师’，小的给您带来了！”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苏俊朗身上。
李自成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俊朗身上，上下打量，尤其是在他那颗光溜溜、与帐内气氛格格不入的脑袋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刘宗敏在一旁哈哈一笑，声震帐篷：
“闯王！就是这秃子！别看模样怂，会使妖法…呃，是仙法！能引地火，放惊雷！俺亲眼见他炸得那伙溃兵屁滚尿流！”
李自成放下手中的饼子，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哦？你就是苏先生？听宗敏说，身怀异术？”
苏俊朗被李自成的气场压得有些紧张，连忙学着刚才老歪的样子，不太标准地拱了拱手，声音都有些发干：
“在…在下苏俊朗，不敢称异术，只是…只是略微懂得一些格物小道，糊口之计，让闯王见笑了。”
内心oS：
“这就是李自成？气场太强了…比刘宗敏那种外放的凶悍更吓人…而且刚才那眼神，好凶！”
李自成对“格物小道”这个词似乎并不感兴趣，他更关心实际效用，直接问道：
“格物小道？能炸兵，便是好道！宗敏说你凭此击退了溃兵，保全一村？可愿留在闯营，专司为此等利器？助我义军，早日推翻朱明暴政，救民于水火？”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招揽和命令的意味，仿佛给予机会已是莫大恩典。
苏俊朗心中警铃大作，正不知该如何委婉拒绝（或者说，他根本不敢直接拒绝），李自成却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和微不足道，不等他回答，便摆了摆手。
“此事关乎军械，非同小可，稍后再议。你既初来，便先安顿下来。多在营中走走看看，或许…你这‘格物小道’，于其他方面也能派上用场。”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不甚在意，仿佛只是随手收留了一个可能有点用的手艺人，并未真正将苏俊朗视为什么了不得的“仙师”或重要人才。
说完，他便不再看苏俊朗，目光重新投向了案上的地图和周围的将领，显然有更重要的事务要处理。
苏俊朗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暂时不必立刻表态的松懈，又有一种被轻视的微妙屈辱，更深的则是对未来无法把握的茫然。
他被老歪悄悄拉了一下衣袖，示意他退出帐篷。
走出中军帐，重新呼吸到外面那污浊不堪的空气，苏俊朗的心情却比进去时更加复杂沉重。
李自成…
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