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压抑。
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映照着李自成紧锁的眉头和帐下将领们焦虑不安的脸庞。
一个偏将正在沉声禀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闯王,左营那边情况最糟,昨日又死了百余人,呕吐腹泻者已过三成,军医束手无策,人心惶惶,已有溃逃迹象…”
李自成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显示出他内心的烦躁和不安。
瘟疫的蔓延速度远超预期,这无形的敌人比明军的千军万马更可怕,正在疯狂吞噬着他军队的战斗力。
就在这时,刘宗敏那粗豪的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闷:
“闯王!人带来了!”
帐帘掀开,刘宗敏像拎小鸡一样,将略显狼狈的苏俊朗推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光头年轻人身上,带着审视、疑惑,还有一丝不耐。
苏俊朗强压下心中的紧张,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对着主位上的李自成躬身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闯王!瘟疫肆虐,根源并非虚无缥缈的天罚或瘴气,而是营地之中污秽遍地,水源不洁,蚊蝇肆虐!秽气滋生毒虫,毒虫污染水土,人饮之食之,则病从口入!若不立刻从源头切断这污秽传播之链,纵有万千名医、无数良药,亦是无用!”
他不敢用太多现代术语,尽量用古人能理解的词汇,但核心意思清晰坚定。
李自成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盯着他:
“哦?源头?你有何良策?”
苏俊朗精神一振,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立刻将自己思虑已久的方案和盘托出:
“其一,隔离病患!立刻将已发病者迁出,集中安置于下风口、远离水源之地,专人看管,防止交叉传染,健康者不得靠近!”
“其二,改善水源!立刻派人寻找上游洁净活水!若无,则所有饮水必须煮沸后方可饮用!沸水可杀灭水中毒虫!”
“其三,处理粪便!立刻在远离水源和营地处,挖掘深坑,修建简易厕所,所有排泄物必须集中倾倒掩埋,严禁随地便溺!”
“其四,处理垃圾!所有废弃污物,尤其是病死牲畜及病患衣物,必须集中焚烧,以烈火净化秽气!”
“其五,灭蝇消毒!在营区各处,尤其是污秽之地,撒上生石灰!此物可辟邪除秽,干燥地面,杀灭毒虫卵,极大减少蚊蝇滋生!”
他每说一条,帐内众人的脸色就变幻一分。
这些措施闻所未闻,繁琐细致,甚至有些…“不吉利”,与古人对待瘟疫大多依靠符水、祈祷或简单隔离的做法大相径庭。
李自成听完,眉头锁得更紧,眼神中充满了将信将疑。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坐在他下首右侧的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
此人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须,眼神精明,正是他颇为倚重的谋士牛金星。
牛金星一直在冷眼旁观,此刻见李自成目光投来,便捻着胡须,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苏先生此言,未免过于想当然了。瘟疫之起,或为天时不利,或为地气瘴疠,乃天道循环,岂是挖几个土坑、烧几锅开水、撒些石灰粉末就能轻易化解的?
此等琐碎之事,施行起来必然劳师动众,耗费巨大,恐未等见效,已先动摇军心,惹得怨声载道。依在下看,不过是哗众取宠之言罢了。”
他话语尖刻,既是对苏俊朗方案的否定,也隐含了对刘宗敏引荐此人的不满。
“放你娘的屁!”
刘宗敏早就听得不耐烦,牛金星文绉绉的话更让他火大,他猛地一挥手,粗声打断,
“老牛你就会耍嘴皮子!现在营里天天死人!都快死光了!还管他娘什么吉不吉利、耗不耗费?!这秃子说的法子听起来是麻烦,但总比干等着死强!
闯王!我看就让他试试!给他划块鸟不拉屎的地方,让他可劲折腾!成了最好!不成,老子亲自砍了他脑袋给弟兄们谢罪!”
李自成目光在激动的刘宗敏、阴沉的牛金星和紧张等待判决的苏俊朗之间扫视。
疫情的严峻现实压倒了固有的观念,刘宗敏的话虽然粗鲁,却点出了关键——
不能再坐以待毙。
他沉吟片刻,终于猛地一拍桌子,下了决心:
“好!苏先生,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划给你一处营区(指着地图上一个靠近边缘、情况已不容乐观的百人队驻地及附近流民聚集点),准你按方才所言施行!所需人力物力,可向刘将军支取!
若此法果真有效,遏制疫情,本王绝不吝赏赐!但若无效…”
他目光骤然变得凌厉如刀,死死盯住苏俊朗:
“…或是劳民伤财而无功,休怪本王军法无情!”
牛金星脸色微微一沉,不再多言,只是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阴鸷。
苏俊朗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一半,但另一块更沉重的压力随之而来——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拱手:
“在下领命!必竭尽全力!”
退出中军帐,傍晚的热风吹在他脸上,他却感到一丝冰冷的决绝。
他抬头望向那片被划为“试验区”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方向,心中默念:
“秀宁…我们…有活干了!也是唯一的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