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晋西北,山风已然带上了凛冽的寒意,卷起训练场上的尘土,扑打在每一个正在“磨刀”的将士脸上。但寒意驱不散那股从根据地每个角落蒸腾而起的热浪——那是汗水、决心与新生的力量汇聚而成的气息。
楚风的命令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每一个神经末梢。整个根据地这部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经历了惨烈牺牲和深刻反思后,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专注度运转起来。而楚风自己,则像一位严谨的铸剑师,在炉火最旺的时候,亲自检视着这把正在重铸的“战刀”的每一个细节。
他再次来到了那片熟悉的打谷场。但这一次,场上的景象与思想授课时截然不同。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团级规模的实兵对抗演习。没有震耳欲聋的真枪实弹,但气氛之紧张,丝毫不亚于真实战场。
场上被划分成红蓝两方。扮演“红军”的是刚刚完成休整补充、吸纳了大量新兵的二团一部,而“蓝军”则是由孙铭从特战小队和侦察营中抽调的精英扮演的“日军”。
演习刚开始,“蓝军”便以极其刁钻和迅猛的方式发起了进攻。他们利用烟幕弹掩护,小股多路渗透,专挑“红军”的指挥节点、通讯线路和后勤补给点下手。动作狠辣,战术狡猾,完全模拟了日军特战分队和精锐步兵的作战风格。
“红军”一开始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新兵们面对这种不讲常理的攻击,显得有些慌乱,指挥通讯一度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几个前沿阵地很快被“蓝军”标志性的小旗子插上,代表着失守。
站在高坡上观战的楚风,面无表情。他身边,二团长脸色铁青,拳头攥得死死的,恨不得自己冲下去。
然而,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在经历了初期的被动后,“红军”的基层军官和老兵骨干开始发挥作用。他们按照近期强化训练的内容,迅速收拢部队,以班排为单位,占据有利地形,构筑起一个个小型的、却异常坚韧的环形防御圈。他们不再追求固守一条僵硬的战线,而是利用地形,节节抵抗,不断用冷枪和小组反击骚扰、迟滞“蓝军”的推进。
更令人眼前一亮的是民兵的加入。扮演“地方武装”的民兵分队,并没有与“红军”主力硬性配合作战,而是像幽灵一样活跃在战场边缘和“蓝军”侧后。他们利用熟悉的地形,布设简易的陷阱和障碍,用冷枪冷炮袭扰“蓝军”的运输线和落单人员,甚至成功地“炸毁”了“蓝军”的一个临时弹药堆积点。
整个战场,不再是单一的攻防对抗,而变成了一个立体、多层次的较量。“红军”主力正面韧性十足,民兵侧后袭扰不断,“蓝军”虽攻势凌厉,却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又时刻要提防来自暗处的冷箭,推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自身也付出了不小的“伤亡”。
最终,演习在“红军”稳住阵脚,并与民兵配合,对突入过深的“蓝军”一部形成反包围之势时,被裁判叫停。
虽然未能完全“歼灭”来犯之敌,但“红军”在遭受突袭后展现出的快速反应、弹性防御以及与地方武装的有效协同,让观战的各级军官都陷入了沉思。这与之前那种要么死守、要么溃退的战斗模式,已然有了天壤之别。
二团长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看向楚风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
楚风依旧没有过多评价,只是对身边的方立功低声道:“把演习的得失,特别是初期暴露出的指挥滞后、新兵应对不足的问题,整理成册,下发各部队对照整改。这种演习,以后要常态化,红蓝角色轮换。”
“是!”方立功郑重记录。
离开打谷场,楚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黑云岭防线。这里,工事加固已经初见成效。主要指挥所和火力点都用水泥进行了被覆,顶部覆盖了厚厚的土层和枕木,抗炮击能力显着增强。交通壕更加曲折深邃,并且挖掘了大量的防炮洞和猫耳洞。士兵们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虽然依旧警惕,但眼神中多了几分沉稳和自信。
王承柱也在这里,他正带着几个炮手,利用新构建的反斜面炮兵阵地,进行隐蔽射击和快速转移的训练。看到楚风,他兴奋地跑过来汇报:
“师座!您看这新阵地!鬼子要是还用老办法炮击,准保啃一嘴泥!咱们的炮也能打得更加放心大胆了!还有那批新到的钢材,改进型的‘老火铳’样品已经出来了,射程增加了将近五十米,精度也更高!狗剩那小子正带着人加紧量产呢!”
楚风看着王承柱那因为兴奋而发亮的眼睛,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好!但要记住,好钢用在刀刃上。下次鬼子再来,我要看到你的炮,能敲掉更多更关键的目标!”
“您就瞧好吧!”王承柱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巡视完前沿,楚风最后去了一趟“野狼谷”。这里的变化更是翻天覆地。原本杂草丛生的山坳,已经被开垦出了一片片整齐的梯田。虽然已是深秋,田里看不到庄稼,但那新翻的、带着湿气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烁着黑褐色的光泽,充满了孕育生命的希望。王老栓和乡亲们正在挖掘最后一段引水渠,看到楚风,都热情地围了上来。
“楚师长,您看!这地,养一冬天,明年开春就能下种了!”王老栓抓着一把肥沃的泥土,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咱们在山里藏了粮,又开了新荒,鬼子再想来饿死咱们,门都没有!”
妞妞也跑了过来,小手里还攥着几颗不知名的草籽,仰着头对楚风说:“楚叔叔,我娘说,等明年地里长出粮食,给我做白面馍馍吃!”
看着孩子清澈眼中对未来的憧憬,看着乡亲们脸上重燃的希望,楚风心中那股因连日操劳和巨大压力而产生的疲惫,仿佛被一股暖流冲刷而去。
他看到了“磨刀”的成果。这支军队,这片土地,这些人民,没有在炼狱般的考验中垮掉,反而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精钢,褪去了浮华和脆弱,变得更加坚韧,更加团结,也更加……强大。
傍晚,楚风登上了师部附近最高的一个山头。夕阳如火,将层层叠叠的群山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色。山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角。他极目远眺,脚下是他誓死守护并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根据地,远方,是依旧被日寇铁蹄蹂躏的广袤山河。
方立功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同样望着这片景象,心潮澎湃。
“老方,”楚风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你看这晋西北,像什么?”
方立功愣了一下,斟酌道:“像……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铁砧?”
楚风缓缓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
“不。”他轻声说道,语气却斩钉截铁,“它像一条龙。”
他抬起手,指向那在夕阳下蜿蜒起伏、仿佛有无穷力量在蛰伏的莽莽群山。
“一条受了伤,舔舐着伤口,积蓄着力量,即将抬头的东方巨龙。”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一声惊雷,炸响在方立功的心头。方立功怔怔地看着楚风的背影,看着那在落日余晖中仿佛被镀上一层金边的、坚定如山岳的身影,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豪情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腔。
是啊,龙抬头!历经劫难,百死不悔!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不正是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一步步褪去屈辱和孱弱,开始展现出那沉睡已久的、磅礴不屈的力量吗?
楚风放下手臂,最后看了一眼那沉入群山的落日,转身,大步走下山坡。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告诉同志们,”他的声音随风传来,清晰地落入方立功耳中,“我们已经熬过了最冷的冬天。”
“接下来——”
他的话音微微一顿,山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该让我们的敌人,听听东方巨龙的咆哮了!”
声音落下,楚风的身影已然融入山下的暮色之中。方立功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平静,耳边反复回荡着那石破天惊的话语。
龙已抬头,啸声将至。
(第七卷 《砥柱中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