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条当麻】
天花板大概是这个宇宙中最无趣的平面了。
我仰面躺在自己的被褥上，瞪着那片单调的、泛着微黄的白色，脑子里却像一锅煮沸的杂烩粥，乱七八糟地翻腾着各种念头，怎么也无法沉静下来。
真是的，这算什么事啊。
我的生活，我那和平的（虽然贫穷且不幸的）日常生活，自从那个名叫佐藤明美的家伙从浴室里冒出来之后，就被彻底搅乱了。这间原本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狭小宿舍，现在仿佛缩小了一半，空气里都飘浮着一种陌生的、不属于我的气息。
白天时她说的那些话，此刻又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能在你的身边，就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翻了个身，将被子蒙过头顶，试图把那句话从脑子里甩出去。那种话，怎么听都像是捉弄人的玩笑吧。幸福？跟我上条当麻？开什么玩笑。我的右手能抹消一切异能与奇迹，我的日常生活专门吸引各种灾祸。幸福这个词，大概是离我最遥远的东西了。她肯定又是在拿我寻开心，没错，一定是这样。
可……她描述那个第三位的时候，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像夏日晴空下，最干净、最直接的闪电。”
“像汽水一样，看起来充满了刺激的气泡，喝下去却带着清爽的甜味。”
那种描述，生动得有些过分。一瞬间，那个传说中的“超电磁炮”，在我脑海里不再只是一个冰冷的排名和称号，而仿佛真的成了一个有轮廓、有温度的，活生生的人。一个会因为被感谢而脸红，会用有点冲的语气来掩饰温柔的，别扭的少女。
能说出这种话的佐藤明美，又让人觉得她不像是个单纯的骗子。
可恶，越想越乱。
一股生理上的需求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从被褥里爬出来。地板在夏夜里有些冰凉，我尽量不发出声音，踮着脚尖走向卫生间。经过她睡的那个角落时，我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但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我没多想，大概是睡相不好滚到哪里去了吧。
从卫生间出来，正准备一头钻回自己的被窝时，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通往阳台的那扇玻璃门，不知何时被拉开了一道缝隙。有夜风从缝隙里溜进来，带着一丝凉意。而就在那道缝隙之外，阳台狭小的空间里，一个纤细的人影正静静地站着。
是她。佐藤明美。
她背对着我，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和短裤，正扶着栏杆，眺望着远处学园都市那片永不熄灭的、如同地上银河般的灯火。晚风吹拂着她的头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不像白天那个巧舌如簧、甚至有点古灵精怪的麻烦制造者，更像是……一个融入了这片沉寂夜色中的、孤独的剪影。
她在干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阳台上去吹风？
我的第一反应是装作没看见，直接回去睡觉。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我上条当麻只想过我平凡的校园生活。但是……脚下却像是被钉住了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放任一个女孩子三更半夜独自站在阳台上，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幸啊——！为什么连这种事都要我来操心！
我在心里哀嚎了一声，最终还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抬脚朝着阳台走去。我故意加重了脚步声，免得突然出声吓到她。
“喂，”我走到她身后，隔着一步的距离停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一些，“这么晚了，在干嘛呢？”
她似乎并没有被惊动，只是缓缓地转过身来。月光和远处都市的光芒，在她脸上投下了一片柔和的阴影，那双在白天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安静，像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看着我，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白天的玩笑，也不是捉弄，只是一个平淡的、略带疲惫的弧度。
“睡不着。”她轻声说道。
“睡不着啊……”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感觉自己问了句废话。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我挠了挠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气氛比我想象中要沉静许多，完全没有了白天那种你来我往的斗嘴节奏。
她没有再看我，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那片璀璨的灯海。学园都市的夜晚，繁华得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境。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想把每一盏灯火都印进自己的眼眸里。
“我有点害怕。”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我怕一觉醒来，会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这个房间，你，还有常盘台的超电磁炮……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脑子里一个荒诞的念头。等我睁开眼，看到的还是那个熟悉的、一成不变的天花板。”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迷茫与脆弱。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那个白天看起来无所不能、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佐藤明美，原来也会有这样不安的时刻。
然而，她接下来说的话，却又让我完全无法理解了。
“但是……”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一丝更加深沉的矛盾与挣扎，“我又有点希望，你能回到那个‘梦’里去。如果……如果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就意味着，那些我所知道的，即将要发生在你身上的苦难与战斗，也全都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苦难？战斗？
这些词汇，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故事书里蹦出来的一样，与我上条当麻的平凡高中生活格格不入。我皱起了眉头，心中的困惑越积越深。这个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的话语，虽然听起来云里雾里，但那其中蕴含的某种沉重的情感，却实实在在地触动了我。那不是玩笑，也不是戏弄，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切的担忧。一种……为我而生的担忧。
“我说啊，”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你到底……为什么要选择我呢？”
我向前走了一步，与她并肩站立，同样扶着冰凉的栏杆。
“就算你真的无家可归，也没必要编出那么一套什么‘英国清教联络员’的离谱理由吧？又是未来观测，又是茵蒂克丝的……你直接说自己遇上困难不就行了？”我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与认真，“就算再不幸，我上条当麻，也不可能对一个陷入困境的女孩子不管不顾啊。”
这是我的真心话。不管她来历多么可疑，目的多么不明，但既然遇上了，我就不可能真的把她赶到大街上去。
我以为，我的这番话，至少能让她卸下那层故弄玄虚的伪装。
然而，她却摇了摇头。
“不，”她转过头来，夜色中，她的眼神明亮得惊人，里面映着都市的万千灯火，也映着我错愕的脸，“那不是谎言。”
她凝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至少，其中一部分，是绝对的真相。”
“那就是，你，上条当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仿佛宣誓般的郑重与力量，“是包括我在内，许许多多的人……所敬仰、所嫉妒、所愤恨、所牵挂……所爱着的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人。”
敬仰？嫉妒？愤恨？爱？
这一连串包含了截然相反情绪的词语，像一记记重锤，砸得我头晕目眩。我？上条当麻？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甚至还附带了“不幸”体质的高中生？怎么可能跟这些词语扯上关系。
我下意识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在月光下摊开。一种自嘲的苦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嘴角泛起。
“特别？啊啊，你说的是这个吗？”我晃了晃右手，“确实很特别啊，‘幻想杀手’，对吧？能够消除一切能力者的能力，不管是多强的超能力，在我面前都会失效……对于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来说，这确实够‘特别’的了。”
这只右手，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也是我身上唯一称得上“特别”的东西。
“不是右手。”
她却立刻打断了我，语气果断而不容置疑。
我愣住了。
“那是什么？”我追问道。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她只是将那些话语又咽了回去，重新转过头，望向了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城市夜景。
风从我们之间穿过，带着沉默。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她那句未尽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留下了一圈又一圈，久久无法平息的震荡。
不是……我的右手？
那么，我身上，究竟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那些复杂的、沉重的情感去寄托的？
夜风又一次卷过阳台，这一次，我清晰地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在风中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句“不是右手”带来的震动还在我心中回响，但眼前的景象，却将我的思绪拉回了最简单、最直接的现实。
——这家伙，穿得太少了。
我看着她，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对周遭的寒意毫无所觉。那双眺望远方的眼眸，仿佛承载了比这片夜色更深沉的重量。我忽然意识到，再追问下去，大概也得不到任何答案了。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她不想说的时候，就算我把嘴皮磨破，恐怕也只会换来又一个玩笑，或者……像现在这样，更加令人费解的沉默。
真是的，麻烦的家伙。
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却不再有之前那种被戏弄的恼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拿你没办法”的妥协。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回了房间里。地板的冰凉从脚底传来，与阳台上的夜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从自己的壁橱里，翻出了那条唯一还算干净的薄毯子，上面还残留着被阳光晒过的、淡淡的肥皂清香。
抱着毯子，我重新回到了阳台。
她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尊凝望着远方的雕像。
我走到她身后，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地、将手中的毯子展开，披在了她的肩膀上。柔软的布料包裹住她纤细的身体，隔绝了夜风的侵袭。
她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轻微地一僵。她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向我。
我没有看她，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和她同样的方向，学着她的样子，眺望着那片由无数光点汇聚而成的城市银河。
“会感冒的。”我用一种尽量平淡的、像是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要是生病了，我可没有多余的钱带你去看医生。”
说完，我也不等她回应，便径直转身，走回了房间。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道谢，也没有疑问。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背上，但这一次，那目光里似乎没有了谜团，只剩下安静。
我钻回自己的被窝，将被子拉到下巴处。熟悉的、属于自己的气味包裹着我，却又好像多了一丝从阳台带回来的、清凉的夜风气息。
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那些关于“幸福”、“苦难”、“特别”的、令人费解的词语，仿佛都被那阵夜风吹散了。天花板依旧是那片单调的白色，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却不再那么令人心烦意乱。
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在彻底坠入睡眠的最后一刻，我的脑海里，莫名地浮现出她被毯子包裹住时，那微微一愣的侧脸。
……奇怪。
明明身边多了一个巨大的麻烦源头，明明生活被搅得一团糟，明明心里还装着一大堆想不明白的问题……
这一晚，我却意外的，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