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很凉。
它吹散了医院里那股混杂着药剂与血腥的沉闷气息,带着一丝秋夜特有的、属于植物和泥土的清爽,让我混沌的大脑为之一清。狱彩海美没有多言,只是自然地走在我身侧,那份从容不迫的态度,奇妙地安抚着我内心的焦躁。我们穿过医院后方一小片疏于打理的绿化带,来到一辆停在路灯阴影下的深色休旅车旁。
车门打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皮革与某种高级香氛的气味迎面而来,与之前AcU那辆车上冰冷的机油味截然不同。这气味让人放松。我坐进柔软的后座,狱彩海美随之坐上驾驶席,熟练地启动了车辆。休旅车平稳地汇入夜间的车流,将身后那座骚动不安的医院远远抛开。
“别那么紧张嘛,前辈。”狱彩海美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微笑,“现在,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了。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一个移动的、绝对安全的聊天室。”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这并非单纯的言语安慰,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我们之间的距离被她悄无声息地调整到了一个最舒适的刻度,既不过于亲密而令人警惕,也不过于疏远而让人感到不安。就像是与一位相识多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共处一室,所有防备都不自觉地卸下了。
“你失踪了这么久,学园都市变化也很大呢。”她一边开着车,一边用闲聊的口吻说道,“就说风纪委员吧,最近也越来越不好做了。你的那位后辈,白井黑子,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为了你的事,她甚至去拜托了常盘台的‘超电磁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学园都市排名第三位的超能力者,常盘台的王牌,可不是什么能低调行动的人物。”狱彩海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的提醒,“她一出手,你这件事就从风纪委员内部的失踪案,正式升级为连高层都无法忽视的‘超能力者事件’了。你觉得这是在帮你,还是在把你推到聚光灯下,让所有人都看见呢?”
“还有AcU的那个银发小姑娘,艾拉拉·卡利斯特。弥涅尔瓦财团的大小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来学园都市的阴影里摸爬滚打。”狱彩海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她们两个,一个是秩序的维护者,一个是财团的执行人,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现在却因为你,不得不凑在一起行动。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她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一个又一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在我空洞的脑海中激起一阵轻微的共鸣。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符号,而是开始与某些模糊的形象和情感联系起来。黑子的执着,艾拉拉的清冷,御坂美琴那如同电光般耀眼的存在……
“她们都在为你奔忙,前辈。”狱彩海美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但她们的方式,只会让你成为中心。你就像一块蜜糖,吸引来的不只有蜜蜂,更有无数想要分一杯羹的苍蝇和蚂蚁。你的能力,‘接触感应’,很强大,对不对?能让你触碰到事物的过往,获得别人无法企及的情报。可是,这个能力本身,不也让你变得越来越……诱人吗?”
她的分析平静而透彻。我无法反驳。我的能力,似乎就是一切麻烦的根源。
休旅车转过一个街角,驶入了一条更为僻静的道路。两侧的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她金色的卷发上流淌,明明灭灭。
“所以,前辈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会属于什么样的组织呢?”她忽然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像是一场即兴的猜谜游戏。
无数混乱的碎片开始自行组合。我看到了一个嚣张的白发少年,他的背后伸展出六片纯白的、仿佛由未知物质构成的羽翼;我看到了一个头戴护目镜、神情紧张的少年,他似乎能操控周围的一切物体;我还看到了一个沉默的狙击手,她的身影总在阴影之中……而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的,正是眼前这个巧笑嫣然的女孩,狱彩海美。
一个组织的名字,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意识中。
“……‘SchooL’。”我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说出了这个词。
后视镜里,狱彩海美那双明亮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但那笑容的内涵却变了。营业式的亲切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我还以为你在医院见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就能想起来呢。”她轻声说道,语气里竟带着一丝小小的、像是对我的表现不够满意的遗憾,“没错哦,我们是‘SchooL’。而我们的首领,学园都市排名第二位的超能力者,垣根帝督,他需要你,佐藤前辈。”
她没有丝毫的遮掩。
“不过你放心,”她立刻补充道,“垣根大人虽然行事风格比较……独特,但他不会伤害你。应该说,以你的特殊性,学园都市里任何一个‘聪明’的组织,都不会想加害于你。他们只会想方设法地利用你。这一点,我刚才在医院里说的,难道不对吗?”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无懈可击。我沉默了。我无法否认,她所描述的,正是我所处的困境。一个只能被动获取情报,却缺乏自保之力的存在,无论被谁保护,最终的结局都只是从一个笼子被转移到另一个笼子。
“而且啊,前辈……”
狱彩海美将车缓缓停在了一处废弃工厂的入口前,她转过身,那双漂亮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我,抛出了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一句话。
“你何苦为了那些人,这么折磨自己呢?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佐藤明美,不是吗?”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最后的迷雾。一直以来那种强烈的、无处不在的违和感,终于找到了源头。原来如此。我不是失忆,而是我根本就没有那些可供“回忆”的过去。我是一张白纸,被人写上了“佐藤明美”的名字。
“……我确实能感受到黑子她们的善意。”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那种关心不是虚假的,是切实存在的。当别人向你伸出手时,难道可以因为自己不是‘那个人’,就心安理得地将手甩开,对一切都置之不理吗?”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
“而且,如果真正的‘佐藤明美’还存在于某个地方,那么我的存在,我的活跃,就会把所有追逐‘佐藤明美’的视线都吸引到我身上。只要我还在这里,她就是安全的。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有意义的保护方式吗?”
狱彩海美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于惊奇的情绪。
“……不知道该说是好是坏呢,”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这家伙,思考问题的方式,居然和‘她’没什么两样。明明只是个复制品……”
她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住了,随即恢复了那种从容的姿态,对我露出了一个全新的、不带任何伪装的微笑。
“好吧,我明白了。既然你没有反抗,还跟着我来到了这里,就代表你已经同意了,对吗?欢迎加入‘SchooL’,佐藤明美……或者,随便你怎么称呼自己。”
“我就是佐藤明美。”我肯定地回答。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名字,我选择的身份。
“很好。”狱彩海美点了点头,然后发动了汽车,缓缓驶入工厂深处。在车灯照亮前方黑暗的道路时,我听到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一闪而逝的萧索。
“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你,前辈。在‘SchooL’,同伴这个词,可没有风纪委员支部里那么温暖。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和目的。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