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的寒冬尚未完全褪去,北京城依旧笼罩在料峭春意之中,但紫禁城乾清宫的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此刻殿内两人的心潮澎湃,远胜于这物理上的温暖。
郑芝龙,这位纵横东南沿海、掌控着庞大海上帝国的枭雄,正毕恭毕敬地肃立在御阶之下。他虽已官拜福建水师提督,被朝廷招安多年,但内心深处,仍保留着海上男儿的桀骜与对陆地权谋的几分疏离。此番奉密诏紧急入京,他心中不免揣测万千,不知这位以雷霆手段扫清内忧外患、推行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新政的年轻皇帝,究竟会如何对待他和他的海上力量。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这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最终落在御座之上那位身着常服,看似清瘦却目光如炬的年轻人身上。皇帝朱由检并未端坐,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旁,案上铺开的,正是那幅让郑芝龙一进门就心神剧震的《坤舆万国全图》。
“郑卿,近前来。”朱由检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臣,遵旨。”郑芝龙收敛心神,快步上前,在御案一侧躬身站定。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幅巨图吸引。这幅地图比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海图、坤舆图都要精细、宏大。大明疆域居于中心,但周边海洋的广袤、大陆的轮廓、岛屿的星罗棋布,都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尤其令他心惊的是,一些连他凭借数十年航海经验才隐约知晓的航路、岛屿,甚至那片传说中的“南方大陆”的模糊形状,竟都在图上有明确的标注。
朱由检没有在意郑芝龙的震惊,他的手指轻轻点在大明的海岸线上,从辽东缓缓滑向广东,沉声道:“郑卿,你看我大明,万里海疆,蜿蜒如龙。然则,龙困于浅滩,目限于方隅,岂不可惜?”
郑芝龙连忙躬身:“陛下,我朝自永乐年后,海疆确不如前朝那般……那般开阔。然东南沿海,商船往来,亦不失繁华。”
“繁华?”朱由检轻笑一声,手指猛然敲了敲地图上的几个点,“这繁华之下,是何等暗流汹涌?红毛番(荷兰)窃据东番(台湾)一隅,筑热兰遮、赤嵌二城,视我大明海疆如无物;葡萄牙人盘踞澳门,西班牙人稳坐吕宋(菲律宾),垄断东西商路之利;更有那马六甲海峡,东西咽喉,如今被荷兰人扼住,我大明商船过往,皆需看人脸色!此等繁华,不过是仰人鼻息之残羹冷炙!”
皇帝的语气并不激烈,但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郑芝龙的心头。他深知皇帝所言皆是事实,这些也是他多年来在海上与各方势力周旋、争斗的焦点。但他没想到,深居九重的皇帝,对万里之外的海洋局势,竟如此洞若观火。
“陛下明鉴万里,臣……臣惶恐。”郑芝龙额头微微见汗。
“朕今日召卿来,非是问罪。”朱由检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郑芝龙,“朕是要与你,共谋一番超越前古的伟业!朕要问你,若我大明欲重建海上雄风,甚至……远超永乐旧观,布武于四海,经略于大洋,卿,愿为朕前驱否?”
郑芝龙心中热血上涌,几乎要脱口而出效忠之言,但他毕竟是历经风浪的一方雄主,强自压下激动,谨慎问道:“陛下雄心,臣感佩五内!只是……欲行此伟业,非一日之功,需巨舰、强兵、良港、钱粮,更需……持之以恒之国策。不知陛下,作何长远之想?”
“问得好!”朱由检赞许地点点头,随即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卿且看,朕之海洋战略,可概之为‘三洋四线’!”
他的手指首先重点敲了敲大明的沿海区域:“其一,稳固近海。此乃根基所在。须彻底肃清东南沿海所有海盗、倭寇残余,整合水师力量,确保帝国海上门户固若金汤。东番(台湾),”他的手指重重落在台湾岛上,“此岛扼东南沿海之咽喉,土地肥沃,港口优良,绝不容荷兰人长久窃据!必须收复,设府置县,移民实边,使其成为我大明不沉的战舰,经略南洋的前进基地!此乃近海之核心,亦是第一步必须拔掉的钉子!”
郑芝龙深深点头,收复台湾,于公于私,他都义不容辞。
接着,朱由检的手指向南移动,掠过菲律宾群岛,直指那条狭长的水道:“其二,控扼南洋。马六甲海峡,乃东西贸易命脉所系!未来,我大明海军必须在此拥有绝对话语权。无论是通过外交谈判,还是武力威慑,乃至最终掌控,必须确保这条黄金水道的畅通与安全。同时,南洋诸岛,香料丰饶,物产富庶,岂容西夷专美?我大明当积极介入,建立商站,获取资源,施加影响。”
然后,他的手指向西,进入那片广阔的蓝色城域——“西洋”,即印度洋。“其三,经略西洋。西洋之滨,亦有古老文明,物产丰饶。朕要大明之商船、战舰,能自由航行于印度洋之上,与波斯、天竺(印度)、阿拉伯乃至东非沿岸建立直接联系,恢复并超越昔日郑和之荣光。在那里,我们要建立可靠的补给点,保障航路安全,宣扬大明国威。”
最后,朱由检的手指转向东方,指向那一片浩瀚无垠、标记着“太平洋”的广阔海域,以及地图边缘那若隐若现的“美洲”大陆轮廓。“其四,探索东洋。此片大洋,广阔远超想象,其东岸更有未曾开发之崭新大陆。西夷已有人涉足其中。我大明岂能落后?未来,当派遣探险舰队,向东航行,寻找新陆地,建立联系。这并非眼前之急务,却是关乎帝国未来千百年气运的长远之策!”
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力量,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龙旗飘扬在澳洲海湾,战舰游弋于印度洋,探险船队驶向美洲西海岸的景象。“三洋四线,层层递进,以内促外,以外养内。陆权为立国之本,海权乃强国之基!未来帝国之财富、之安全、之荣耀,大半系于此蔚蓝波涛之上!”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已然听得目瞪口呆的郑芝龙:“郑卿,现在朕再问你,此‘三洋四线’之构想,此布武四海之宏图,卿,可愿与朕共襄盛举?”
郑芝龙此刻心潮澎湃,难以自已。皇帝这超越时代的视野,这气吞寰宇的格局,彻底折服了他。与他以往争霸海域、追逐商利的想法相比,皇帝的谋划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术,是开创万世基业的蓝图!他仿佛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海洋帝国,正在这位年轻皇帝的指引下,缓缓揭开序幕。
什么拥兵自重,什么海上称王,在这宏伟蓝图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和不值一提。能参与并主导这样一场伟大的征程,名垂青史,泽被后世,才是男儿毕生追求的功业!
“陛下!”郑芝龙再无丝毫犹豫,猛地撩起袍服下摆,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宏图,如日月之明,照臣愚钝!臣以往坐井观天,只知争利于波涛之间,今日方知何为经天纬地之业!陛下不以臣卑鄙,委以如此重任,臣郑芝龙,指天明誓!”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狂热与忠诚的光芒,朗声道:“臣愿率郑家舰队,为陛下前驱,效犬马之劳,踏平四海波涛,共拓这万世不移之海疆基业!臣之麾下舰船、水手、积累之海图、航行之经验,皆乃陛下之私产,任陛下驱策!若有异心,天人共戮!”
说着,他从怀中郑重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贴身收藏的物件,双手高高举起:“陛下,此乃臣毕生航海所积,结合中西所学,绘制的东南沿海、东番、南洋乃至部分西洋的精密海图!其中标注了暗礁、水文、季风、洋流,以及臣所知的西夷据点、贸易航线!今献于陛下,以表臣赤胆忠心!”
王承恩上前,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海图,呈于御案之上。
朱由检看着跪伏于地的郑芝龙,看着他献上的堪称无价之宝的私密海图,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自己不仅得到了一支强大的海上力量,更得到了一位真正理解并愿意追随他海洋战略的统帅。
“爱卿平身!”朱由检亲手扶起郑芝龙,“得卿相助,朕之海洋大业,如虎添翼!自此,卿便是朕开拓海疆的肱股之臣!这《寰宇全图,”他指着案上的巨图,“与卿之海图,便是我大明皇家海军扬帆远航的起点!”
他走回案前,目光再次投向那无垠的蓝色,语气坚定而充满期待:“接下来,便是具体章程了。海军讲武堂、新式战舰、整合舰队、选定基地……千头万绪,皆需你我君臣,同心协力!”
“臣,万死不辞!”郑芝龙躬身,声音铿锵有力。
乾清宫外,春寒依旧,但殿内,一场将改变大明国运,乃至影响世界格局的海洋远征,已经在这君臣问对中,奠定了第一块基石。帝国的航向,在这一刻,彻底转向了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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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