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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百年的茅屋之内,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一座被书籍、画卷、散乱手稿以及各种稀奇古怪“收藏”淹没的洞天福地。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锭、草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酒气的混合味道。

“坐,随便坐。”朱百年随意指了个堆满卷轴、勉强能容下半边屁股的竹榻,自己则踢开脚边几卷散落的《庄子》,从一个歪斜的木柜里摸出两个粗陶碗和一个黑乎乎的陶罐。

“尝尝,自家酿的菊花醴,用的是篱下种的九华仙菊,清肝明目,对你那…呃…心神不宁之症,略有裨益。”他拍开泥封,一股清冽带着微苦菊香的酒气弥漫开来,倒比那市井浊酒高雅许多。

王悦之谢过接过,浅尝一口,只觉入口甘醇,后味清苦,一股暖意缓缓化入丹田,竟似真的让那躁动的心脉舒缓了几分。

“好酒。”王悦之由衷赞道。

“自然是好酒!”朱百年得意地自饮一碗,抹了抹嘴,这才盘腿坐在王悦之对面,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此刻锐利如鹰,上下打量着王悦之,“说吧,‘已故’的王侍中,不在建康好好当你的‘鬼’,跑到我这荒山野岭来,所为何事?可是那‘墨莲’的滋味不好受?”

王悦之心中一凛,知他虽看似放浪形骸,实则洞若观火。便不再隐瞒,将自身遭遇、对阮佃夫吴泰的怀疑、谢灵运的嘱托以及此行寻求《黄庭经》内景真意以解毒悟道的目的大致说了一遍。

朱百年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陶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待王悦之说完,他沉吟片刻,忽道:“把你临的《黄庭经》与我看看。”

王悦之忙从怀中取出自己临的那卷摹本,恭敬递上。

朱百年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嗤笑一声:“形似而神非,拘谨匠气,只得羲之公皮毛耳!难怪挡不住那阴损玩意儿的侵蚀。”

王悦之面上一热,却知他说的是实话,自己往日临帖,确是为了求其形准,失了其神韵。

朱百年将摹本扔还给他,连声说到:“快将你家老祖宗羲之公亲书的《黄庭经》真迹取出来看看!”

王悦之又从怀中取出秘藏的《黄庭经》真迹,朱百年劈手抢过,又连连以袖轻抚,口中连称“罪过,罪过!”一边说一边轻轻展开卷轴缓缓观之。良久方从如痴如醉之态转醒过来,不住口的低吟“超凡神品,超凡神品!”

朱百年手持卷轴,连呼王悦之:“看好了!”他手指点在一个“神”字上,“羲之公写此字时,岂是在‘写’?他是在‘运’!以丹田之气,运于肩肘,达于腕指,心与笔合,意与墨融!你看这转折处的牵丝,非为美观,实是气机流转之轨迹,如江河奔涌,自然天成!”

他又指向一个“虚”字:“再看这个!结构看似松散,实则内含筋骨,虚灵顶劲,仿佛吞吐云气!这哪里是写字?这分明是在演练一套极高深的内息心法!书道即气道,书画同源,皆是以笔墨勾勒天地之理!”

王悦之如醍醐灌顶,往日许多疑惑豁然开朗!他痴痴地望着那真迹,只觉心神仿佛被吸入其中,随着那笔墨的起伏而呼吸,胸口的烦恶之感竟渐渐平息。

“多谢先生指点!”王悦之深深拜服。

“哼,现在知道叫先生了?”朱百年嘴上不饶人,眼中却有一丝欣慰,“你小子根骨悟性还不差,就是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得太久。从明日起,每日清晨,于我剡溪边,对着流水云气临帖三百字,不许用笔,以指为笔,以心运‘墨’!何时能引得溪中游鱼驻足观望,才算入门!”

王悦之:“……” 以指临帖,引鱼观望?这…这又是何种修行法门?虽觉匪夷所思,但他此刻对朱百年已深信不疑,恭声应下。

就在这时,屋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如奔雷的马蹄声!蹄声狂野,毫无顾忌,由远及近,仿佛要将这山野的宁静彻底踏碎!

紧接着,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啸划破天际,啸声中充满了豪迈不羁与几分落拓沧桑!

“哈哈哈!朱老儿!故人来访,还不快拿出你窖藏的好酒来!再磨磨蹭蹭,老子就拆了你这破草堂当柴烧!”

声如洪钟,震得茅屋簌簌落灰。

朱百年闻声,非但不惊,反而露出一个又是头疼又是无奈的笑容:“这煞星…怎地找到这儿来了?”

王悦之心中一紧:“先生,来者是敌是友?”

“友?算是吧。一个麻烦的友!”朱百年摇头苦笑,“一个恨不得把‘侠义’二字刻在脑门上,整天纵马狂歌、饮酒若狂,偏偏又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混蛋家伙。”

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简陋的柴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木屑纷飞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门口,遮住了大半夕阳。

来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粗犷,线条硬朗,下颌留着青黑色的短髯,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顾盼间自有股睥睨豪雄之气。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劲装,腰间挂着一个巨大的朱红酒葫芦,背上斜挎一柄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事,看形状似刀似剑。

他人一进来,仿佛整个茅屋都显得拥挤了几分。浓烈的酒气、风尘之气以及一股锐利的血腥气,这却非真的血气,而是久经沙场形成的煞气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朱老儿!你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可真不好跑!害得老子跑死了两匹好马!”那大汉声若洪钟,目光一扫,立刻落在王悦之身上,虎目中精光一闪,“咦?你这老儿几时收了这么个文绉绉的小白脸徒弟?看起来弱不禁风,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王悦之被他目光一扫,竟觉肌肤隐隐生疼,仿佛被刀锋刮过,心中暗惊:好强的气势!此人武功绝对极高!

朱百年没好气地骂道:“褚三疯子! 跟你说过多少次,老夫的门不是用来踹的!还有,这是老夫的客人,你放尊重些!什么小白脸,这位是…王公子。”

那被称作“褚三疯子”的大汉哈哈大笑,浑不在意,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王悦之旁边,几乎把那竹榻压垮。他自顾自地拿起朱百年那罐菊花醴,对着罐口就“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畅快地哈出一口酒气:“痛快!还是你这老儿的酒够劲!不像外面那些淡出鸟来的玩意!”

他这才又看向王悦之,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小子,别怕!我姓褚,行三,名锋,字…嘿,早忘了!江湖朋友给面子,叫一声‘狂刀客’褚三爷!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是个读书人?会不会喝酒?”

王悦之被他这自来熟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只得拱手道:“在下王昕,见过褚大侠。略…略饮一些。”

“大侠?屁的大侠!”褚锋一摆手,又灌了口酒,“老子就是个看不惯不平事,喜欢管闲事的疯子!你小子不错,比那些酸溜溜的穷措大看着顺眼!来,陪三爷喝一碗!”说着竟真把酒罐递了过来。

王悦之看着那罐口,略有迟疑。朱百年在一旁翻着白眼:“疯子,我这酒是药酒,不是给你这牛饮的!”

褚锋瞪眼:“小气!喝你点酒咋了?当年在雁门关外,若不是老子替你挡了那鲜卑狗的三箭,你早他娘的去见阎王了,还能在这儿抠抠搜搜?”

朱百年顿时语塞,悻悻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王悦之见状,倒是觉得这褚锋豪爽得可爱,接过酒罐,也学着他豪迈的样子仰头喝了一大口。那酒虽清香,后劲却足,辣得他喉咙如烧,忍不住咳嗽起来,脸也瞬间涨红。

褚锋见状,拍腿大笑:“哈哈哈!好小子!有种!是条汉子!我褚三认你这个朋友了!”他用力拍着王悦之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把王悦之拍散架。

王悦之一边咳嗽,一边心中苦笑,这真是…无妄之灾。

朱百年无奈摇头,问道:“疯子,你不在北边逍遥,跑江南来作甚?又惹了什么滔天大祸?”

褚锋笑容稍敛,虎目中闪过一丝凝重,压低了声音道:“老子这次来,还真不是瞎逛。北边出大事了!北魏那个小皇帝拓跋濬,才是个真疯子! 他刚刚彻底灭了赫连夏,吞并了关中,正磨刀霍霍,整顿兵马,眼看就要南下!这一次,恐怕不是小打小闹,是要动真格的了!老子沿途过来,看到不少北边来的探子,鬼鬼祟祟的。你们南朝这边倒好,还在自个儿窝里斗得欢!真他妈…”

他骂了一句粗口,又灌了口酒,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王悦之与朱百年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沉。北魏南侵,这才是真正悬在整个华夏头顶的利剑!

褚锋又看向王悦之,忽然道:“王小子,我看你气息不稳,眉心隐有青气,是不是受了内伤?或是中了什么阴毒手段?”

王悦之一惊,没想到他眼光如此毒辣。

朱百年哼道:“你这疯子倒还有点眼力。他确是中了点…麻烦的东西。”

褚锋一拍胸膛,酒水溅得到处都是:“谁干的?告诉三爷!三爷去把他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老子最恨这种背后下阴招的鼠辈!”

王悦之忙道:“多谢褚大侠,此事…牵扯甚广,还需从长计议。”

褚锋眯起眼,打量了王悦之片刻,忽又咧嘴笑了:“成!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爱弯弯绕绕。不过你小子合我胃口,有啥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别的不说,三爷这把‘狂刀’,砍几个宵小之辈的狗头,还是利索的!”他拍了拍背上那长条包裹,发出一声沉闷的金铁交鸣。

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桌上摊开的那卷《黄庭经》真迹。他虽是个粗豪武人,但此刻竟也凝神看了片刻,挠了挠头,嘀咕道:“咦?这字…看着有点意思…怎么有点像…我家传那破刀谱上的鬼画符?”

说着,他竟解下背上布包,露出一柄造型古朴、刀身狭长的横刀。那刀鞘乌黑,并无华丽装饰,唯有用某种白色颜料勾勒出的寥寥数笔云纹,那笔触…竟与《黄庭经》上的字迹有几分神似!并非形似,而是一种内在的、流动的“意”似!

褚锋抽出半截刀身,寒光凛冽,他指着刀身上一段同样风格的铭文(似字非字,似图非图)道:“看!就这个!老子一直以为是铸刀师傅瞎画的,可练刀时照着这‘鬼画符’的走势运劲,偏偏特别顺畅,威力也大!怪哉怪哉!”

王悦之和朱百年同时凑近观看,心中剧震!

书符同宗!书画同源!

这刀身上的铭文,分明是一种将武道意念、气机运行轨迹以类似“符箓”或“书法”的方式铭刻下来的古老技艺!与《黄庭经》所蕴含的“以气运笔”、“意到笔到”的境界,异曲同工!

朱百年猛地看向褚锋,目光灼灼:“疯子!你这刀…还有那刀谱,从何而来?”

褚锋被两人看得发毛,缩回刀,嘟囔道:“祖传的呗…据说我家祖上是什么…哦对,‘墨家游侠’?好像还跟什么‘机关术’有关,早就失传啦!就剩下这破刀和一本谁也看不懂的破谱子了…哎,你们这眼神怪吓人的…”

墨家!游侠!机关术!

王悦之只觉得又一个巨大的线索砸在眼前。这看似粗豪不羁的“狂刀客”褚三爷身上,竟也藏着如此惊人的秘密!他的家传武学,似乎与《黄庭经》、与符箓之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书、画、符、武、道…仿佛在冥冥之中,指向同一个古老的源头。

朱百年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似兴奋,似感慨。他拍了拍褚锋的肩膀:“疯子,你来得正好。或许…你这家传的‘破谱子’,正是解决王小子麻烦的关键之一也未可知…”

褚锋一脸懵:“啊?我这破玩意儿还能治伤?朱老儿你别唬我…”

夕阳彻底沉入山后,草堂内点起了油灯。三个身份、背景、性格迥异的人——隐士、贵公子、狂侠——因奇妙的缘分聚在这剡溪旁的草堂之中。

窗外,秋风掠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而屋内,关于武道、书道、医道乃至天下大势的讨论,才刚刚开始。

王悦之看着身旁豪饮的褚锋和沉思的朱百年,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奇异的信心。或许,前路虽险,但有这些奇人异士相伴,未必不能闯出一片新天。

而那“书符同宗、书画同源”的奥秘,似乎也在这偶然的相遇中,向他掀开了更深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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