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盛夏。
维多利亚港的水汽,被正午的烈日蒸腾成一片晃动的,金色的迷雾。
中环的空气,滚烫,潮湿,充满了金钱高速流动时,摩擦出的焦灼气息。
峰锐资本的顶层办公室,冷气开得像西伯利亚的冬天。
巨大的路透社终端机屏幕上,恒生指数的K线,画出了一道近乎垂直的,刺眼的绿色陡坡。
每一个点位的上扬,都代表着数以亿计的财富,在全香港的交易大厅里,凭空诞生。
这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时代。
这是一个闭着眼睛买股票,都能赚钱的时代。
陈峰站在那块巨大的屏幕前。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条象征着疯狂与贪婪的,向上的曲线。
然后,他拿起桌上一支猩红色的,派克签字笔。
笔盖拔开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清脆得像一声枪响。
他没有在K线的最高点做任何标记。
他的笔尖,落在了屏幕右侧,那片代表着未来的,空白的时间轴上。
他用那支红笔,重重地,圈出了一个日期。
1987年10月。
那个红色的圆圈,像一个提前画好的,血色的靶心。
他按下了内线电话的通话键。
“张敏,进来一下。”
一分钟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张敏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身象牙白的香奈儿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像一尊用数据与理性雕琢而成的,完美无瑕的冰雕。
她手里,是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油墨温度的持仓报告。
“陈生,汇丰和记黄埔今天又涨了七个点,我们的浮盈……”
她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她看见了陈峰的动作。
陈峰转过身,将一份文件,轻轻推到了她面前的,红木办公桌上。
他的声音,像办公室里的冷气一样,没有任何温度。
“清仓。”
张敏脸上的职业化微笑,瞬间凝固。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陈峰的目光,从她那双写满了震惊与不解的眼睛,移到了窗外那片繁荣到近乎虚幻的海港。
“我们手上所有的港股,全部抛掉。”
他顿了顿,补上了后半句。
“换成现金,还有黄金。”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张敏的呼吸,停滞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报告,那上面每一个上涨的箭头,都像一根针,扎着她的理智。
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着陈峰。
这是她第一次,用一种近乎质问的语气,和这个男人说话。
“现在抛?”
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微微有些发紧。
“恒指已经突破三千点,所有的分析模型都预测,年底会冲上四千点。”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最核心的数字,像一颗子弹,推上了膛。
“我们现在离场,意味着,至少会少赚五个亿。”
五个亿。
这个数字,足以让香港任何一个富豪,心脏停跳。
陈峰没有反驳她。
他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了另外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泛黄的文件。
那份文件上,没有K线图,没有财务数据。
只有一张张黑白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照片,与密密麻麻的,英文剪报。
他将那份文件,轻轻拍在了张敏面前的桌子上。
“啪。”
那一声轻响,却像一记重锤,砸在了张敏的心上。
文件的标题,用粗大的黑体字写着。
the Great depression,1929。
张敏的瞳孔,猛地收缩。
陈峰的声音,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历史尘埃的,冰冷的重量。
“留着命。”
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贪婪,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如同上帝俯瞰棋局般的,绝对的冷静。
“赚后面的钱。”
他一字一顿,像是在陈述一条不容辩驳的,宇宙真理。
“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