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艘官船如同水中巨兽,拦在河道中央,弓弩上弦的寒光在晨曦中格外刺目。乌篷船被迫缓缓停下,老船夫脸上写满了紧张,低声对王大柱道:“公子,是福是祸,就看这一遭了…”
王大柱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紧紧盯着对面官船船头那位按刀而立的将领。哑婆子昏迷前的呓语“故人…可信…”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在他脑中回荡。
希望…那封信真的送到了!希望这位漕运总督,真如外界传闻那般,与京城厂卫并非一路!
官船靠近,一块跳板搭了过来。那名将领带着四名手持钢刀的兵丁,迈步走上乌篷船,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船上每一个人。当看到昏迷的哑婆子和王大柱等一众狼狈不堪、却气质各异的人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尔等何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船上所载何物?可有路引文书?”将领按惯例冷声喝问,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船夫吓得腿软,就要跪下回话。
王大柱却上前一步,抢先拱手,声音虽沙哑却尽量保持平稳:“回将军话,草民等乃江南行商,此番北上贩货,不料途中遭了匪人,货物尽失,伙计伤亡,只得狼狈南返。路引文书亦遗失在乱中。这位婆婆是我们途中救下的伤者,亟待南下寻医救治。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试图搪塞过去。
那将领眉头紧锁,显然不信:“遭了匪人?是何处的匪人?如今漕运沿线皆有官兵巡守,岂容匪类猖獗?看你等形迹可疑,莫非与近日京城通缉的要犯有关?!”
他身后兵丁闻言,手中钢刀握得更紧,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林红缨和苏静蓉暗自凝神戒备,准备随时出手。
王大柱心中也是一紧,知道寻常说辞难以取信。他心念电转,忽然想起福伯信中提及漕运总督姓李,他猛地一咬牙,决定赌一把!
他再次拱手,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意味:“将军明察秋毫,草民等确实遭遇非凡之祸,非寻常匪类所致。此事…或与‘漕粮改道’、‘阴沟翻船’之旧事有关。草民身受‘李家’大恩,此番南返,正欲面呈‘李公’,禀报北地见闻,尤其是…‘万斛舟’沉没之真相!”
“漕粮改道”、“阴沟翻船”、“李家”、“万斛舟”——这几个词,是王大柱那封信中,福伯根据周婉娘提供的、关于这位李总督早年一桩不为人知的仕途挫折的隐秘信息而特意加入的暗语!意在取信于总督本人!
那将领听到这几个词,脸色骤然剧变!瞳孔猛地收缩,按在刀柄上的手都下意识地松开了!他死死盯着王大柱,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
这几件事,皆是李总督早年经办却遭遇失败、引为毕生憾事甚至耻辱的隐秘!外界绝少人知,更不可能是一个普通行商能随口道出的!
他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人,绝非普通商贾!很可能就是前几日总督大人收到那封神秘密信后,严令各水路暗中留意接应的那个人!
将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恢复冷峻,但语气却微妙地缓和了些许,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哦?竟有此事?你所说的‘李公’…可是指…”
“正是江南道督漕总理粮储军务,李弘基李大人!”王大柱斩钉截铁地接上。
将领彻底确认了!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手下兵丁距离稍远,未能听清细节,这才极轻微地对王大柱点了点头,然后朗声对身后道:“看来确是一场误会。既是遭遇匪患的行商,又有伤患,我等着实不该再行阻拦。放行!”
命令一下,官船上的兵丁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依令收起了兵器,移开了拦路的船只。
老船夫和刀哥等人都愣住了,没想到形势瞬间逆转!
那将领又对王大柱道:“此去南下,水路仍不太平。本将派一小艇沿途护送你们一程,以防再生事端。”说着,他对官船上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一艘小型快艇放了下来,跟在了乌篷船后面。
这分明是名为护送,实为监视和接应!
王大柱心中明了,拱手道:“多谢将军!”
两船交错而过。那将领站在船头,目送乌篷船远去,眼神复杂,直到船影消失在水道拐弯处,他才立刻转身,对亲兵厉声道:“立刻飞鸽传书禀报总督大人!目标已接到,正沿河南下!加派快船,沿途秘密护卫,绝不可再出任何差错!”
乌篷船上,危机暂时解除,所有人都长长松了口气,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相公,您刚才说的…”芸娘心有余悸,小声问道。
王大柱摇摇头,示意她稍后再问。他走到船头,看着后面那艘不远不近跟着的快艇,心中五味杂陈。赌对了!李总督果然收到了信,并且采取了行动!他们似乎暂时找到了一座靠山。
但这座靠山能靠多久?李总督愿意为了他们,去对抗如日中天的骆思恭吗?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老船夫对王大柱的态度更加敬畏了,他能混迹运河几十年,眼力自然不差,看出这位年轻公子绝非常人,竟能三言两语让总督府的将领放行甚至派人护送。
船行速度加快,顺着水流向南而去。
王大柱回到舱内,查看哑婆子的情况。她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芸娘和梅香正用温水小心地给她擦拭脸颊和手臂。
苏静蓉走过来,低声道:“这位李总督…可信吗?”
王大柱苦笑:“不知道。但眼下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他既然肯出手,至少说明他对京城厂卫的某些行径不满,或者…也想从这件事中分一杯羹。我们对他有利用价值,暂时就是安全的。”
林红缨哼了一声:“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心眼比蜂窝还多!”
“慎言。”苏静蓉提醒道。隔墙有耳,更何况还在别人的“护送”下。
接下来的两日,船只日夜兼程,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偶尔遇到盘查的官兵,只要看到后面跟着的总督府快艇,便都顺利放行。快艇上的军士除了提供一些必要的食水,并不多话,只是尽职地护卫着。
王大柱的身体在休息和简单的药物治疗下,慢慢恢复了一些气力。他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哑婆子身边,期盼着她能醒来,解开更多的谜团。
第三日黄昏,船只驶入一段更加宽阔的河道,远处出现一个繁华的码头集镇,灯火通明,漕船穿梭,远比之前那个小码头热闹百倍。
“前面是临清闸口,是运河上的大码头之一。”老船夫介绍道,“总督府的快艇示意我们在这里靠岸。”
乌篷船缓缓靠向一处戒备明显更加森严的专用码头。码头上,早已有一队身着便装却精气内敛的汉子等候,为首一人四十岁左右,面容儒雅,眼神精明,见到王大柱等人下船,立刻迎了上来,拱手道:“可是王公子当面?在下姓钱,忝为总督府幕僚,奉李公之命,特在此迎候。诸位一路辛苦,请随我来,李公已等候多时。”
终于要见到正主了!
王大柱整了整衣衫,压下心中的忐忑,拱手还礼:“有劳钱先生引路。”
在钱先生的带领下,他们并未进入喧嚣的集镇,而是绕过几条僻静的街道,来到一处白墙黛瓦、看起来像是富商宅院的地方。门口没有任何牌匾,但守卫皆是目光锐利的好手。
进入宅院,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雅致的花厅。
花厅内,一位身着常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水的男子,正负手站在窗前,看着庭中一株枯梅。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此人正是权倾江南、掌管天下漕运命脉的漕运总督——李弘基!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大柱身上,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王明柱?你信中所述,以及沿途所见之‘万斛舟’真相,现在,可以仔细说与老夫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