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的作用像一层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蛛网,强行将翻腾的意识拖入混沌的深渊。
但那份灼烧于胃袋的真相,那份镌刻在灵魂上的血统烙印,却如同深埋于沼泽下的顽石,任凭药力如何侵蚀,依旧清晰地、冰冷地存在着。
我闭着眼,维持着平稳的呼吸,模仿着沉睡的节奏。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却都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敏锐地捕捉着病房里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李铭没有离开。
他就在不远处,也许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也许只是站着。
存在感像一道无形的墙,沉默,坚固,密不透风。
我能感觉到他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我的脸,试图穿透我伪装的平静,窥探其下汹涌的暗流。
时间在死寂的监控下,被拉扯得异常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小时,或许更长,我听到他极其轻微地起身,脚步声走向门口,压低了声音与外面换班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随后,病房门被轻轻合上,一个新的、陌生的气息接替了李铭,守在了门外。
李铭离开了,但监视并未解除。
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半分,却并未真正放松。
这只是换了一个看守,本质没有任何改变。
我依旧被困在这座精致的牢笼里,一个刚刚得知自己身负着沉重、甚至可能致命秘密的囚徒。
确认新的看守暂时不会进来后,我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病房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夜灯,光线朦胧。一切看似平静,整洁,有序,如同暴风雨过后虚假的宁静。但我知道,这宁静之下,是足以将我撕碎的漩涡。
谢婉清……我的母亲。
这个称呼在心底滚过,带起的不是孺慕与温情,而是一阵尖锐的、混杂着悲恸与荒谬的刺痛。
我从未见过她,却在那个冰冷的视频里,见证了她生命最后、也是最惨烈的时刻。
她的决绝,她的眼泪,她那句“妈妈爱他”,此刻都像带着倒钩的锁链,缠绕在我的心脏上,每一下心跳,都牵扯出淋漓的鲜血。
而她用命换来的儿子,谢予琛……
想到他,胸腔里的情绪更加复杂难言。
恨吗?有。
他曾经的欺骗、利用、强取豪夺,历历在目。
怕吗?更有。
在知晓这层血缘关系后,他那些时而冰冷时而偏执的行为,仿佛都有了更令人胆寒的解释。
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同病相怜的酸楚?我们都被困在了谢婉清这场献祭所带来的、无尽的悲剧回响里。
不,不能心软。
我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用疼痛驱散那不该有的软弱。
无论他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无论他对我抱有何种复杂的情感,他都将我囚禁于此,掌控着我的一切。
我们是看守与囚徒,是悲剧链条上相互撕扯的两端,这一点,从未改变。
而现在,我知道了真相。这真相是枷锁,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
我必须逃出去。
不是为了自由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弄清楚所有的真相——关于我的出生,关于谢婉清被选为“容器”的始末,关于姜兰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关于谢家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簇火苗,微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
我开始冷静地、如同审视战场般,分析我目前的处境。
优势?几乎没有。
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对外界信息一无所知,身无分文,没有任何可信赖的盟友。
劣势?显而易见。
无处不在的看守,谢予琛随时可能归来带来的更大压力,以及……这具流淌着“禁忌之血”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移动的麻烦。
但并非全无机会。
李铭的换班,意味着看守并非铁板一块,总有疏漏的可能。
医生护士的定期巡查,是接触外界的唯一通道,虽然也被严格监控。
我对谢予琛……或许还存在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的影响?这很冒险,但也许是关键时刻可以利用的筹码。
还有周彦珩……他之前的出现,带着某种未明的意图。他虽然被我用“外人”的名义驱逐,但他的“不放心”,或许可以成为一枚棋子?利用他对谢予琛的敌意,对“柔弱”的我的同情?
这个想法让我胃里一阵不适。
利用他人的善意是卑劣的,尤其是在我刚刚用冷漠推开他之后。
但……置身于这片绝望的泥沼,我还有资格去挑剔手段吗?
活下去。
弄清楚真相。
这两个目标,像烙印一样,刻入了我的骨髓。
我重新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盘算与挣扎都深深掩藏在看似柔顺平静的表象之下。体内的镇静药物还在发挥着余效,带来一阵阵强制性的昏沉。
但我知道,我不能真的睡着。
我必须保持清醒,在这片被监视的黑暗中,像一匹受伤的孤狼,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渺茫的契机。
夜色,在窗外无声流淌。
病房内,假面之下,一场关于生存与真相的无声战役,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远在异国的谢予琛,对此还一无所知。
风暴,正在寂静中酝酿。
(第六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