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汪芷年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问：“我怎么抛弃你了？”
“你要出宫，可不就是抛弃我吗？”贺标哭丧着脸，满满的委屈从眼中溢出，还真像个被抛弃的小媳妇。
汪芷年明白了，原来是为着那日她说要出宫的话。
可她只是随口一说啊。
“那是为了骗你信口胡说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我为什么不能当真？”贺标依旧不依不饶，“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妻子说过的话，我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
汪芷年无话可说，甚至还有点认同。
不对，她怎么能被贺标三言两语给绕进去。
怎么会有人喝醉了，逻辑还如此清晰？
“那么，你的妻子现在告诉你，她不会走。请她的夫君去喝碗醒酒汤，再好好睡上一觉，可以吗？”
“不要。”贺标握着汪芷年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你骗我，你会趁着我睡觉时偷偷离开的。”
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
好像不这样的话，下一刻，汪芷年就会从他面前突然消失。
他已见证过太多人的离开。
甚至有些人，连一个告别的机会都没能给他。
所以当汪芷年骗他说要走的时候，他会那么地害怕。
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盛夏的长夜充斥着数不尽的虫鸣，夜色中，竹林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汪芷年是真没辙了：“那要怎么样你才会相信我不会走？”
“立字据。”贺标拉着她的手，进屋去找纸笔，“有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写过字据你就不会走了。”
烛光下，贺标亲手为她研磨蘸笔。
汪芷年提笔，沉吟片刻后，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仅仅十三个字，就足够表达出她心中对贺标的全部感情。
她也相信，等明日贺标醒来，看到这张字据就会明白她的一番情谊。
最后再写上她的名字。
“快让我看看。”她手中的笔刚放下，贺标便迫不及待地把纸张捧在手中，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太好了，这回你可走不了了。”捧着这份写好的字据，贺标终于心满意足地睡去。
即使睡了，也不忘嘟囔着梦话：“别走……别离开我……”
“真是个呆子。”汪芷年闭着眼倚在床边，“我能走到哪去呢？”
这话像是在问贺标，又像是在问她自己。
其实她也知道贺标在害怕些什么。
在起义军中长大的孩子，既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幸运在于她们活过了那段时间，不幸在于她们比其他孩子更早，更近距离地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每走到一处地方，就会有一批深受前朝廷压迫的百姓选择拿起武器反抗，加入起义军。
每经历一次与前朝廷的争斗，起义军中就会消失一批熟悉的面孔。
起义军中的人越多，熟悉的面孔越少。
一开始，汪芷年还能记住那些人的容貌，能够说出她们的名字，记得她们的年纪和家乡。
但慢慢地，她就说不出了。
因为太多人了。
汪芷年曾为此而感到难过。
曾经鲜活的生命在历史潮流的推动中付出了属于她们的一切，却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
若是再无人将她们铭记，她们的牺牲岂不是白费了吗？
所以每当离开一个地方之前，汪芷年都会在当地，为这些已经离去的人搭建一座简易的衣冠冢。
哪怕她们的名字无人知晓，她们的功绩也应当被世人铭记。
也算是她为这些人尽一份微薄的心意。
记住这一切的同时，也让汪芷年记住了战争的残酷。
这些过去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烙印，犹如伤口痊愈后的疤痕，既丑陋又狰狞。
她虽不去触碰，但疤痕不会因此而消失。
只会在某个夜里，亦或是在某个特殊时刻，从记忆深处跳出来，提醒并影响着她们这些还活着的人。
平日里，贺标总是表现出一副能够独当一面的模样。所以时间久了，汪芷年也忘记了。
在贺标的内心深处，也有着一道疤痕。
一道和她一样的，害怕失去的疤痕。
等到了第二日酒醒后，贺标又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昨日没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吧？”他揉着太阳穴，剧烈的疼痛感像是要把他的头撕裂。
汪芷年翻过一页书页，答道：“还是有不少的，你问具体哪句？”
贺标垂下头：“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他想记起昨夜发生的事，可昨夜的记忆就像是一本书中被撕去那一页，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回想不起来。
他问：“那……你还走吗？”
“字据都立下了，自然是走不了了。”汪芷年指了指他握在手中的字据，笑道，“昨晚说有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不是君子，却也知道什么是一诺千金，落子无悔。”
贺标再一次垂下头。
再抬眼的瞬间，二人相视一笑。
这事终于告一段落。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汪芷年想不明白。
贺标挠挠头，解释道：“是白兰姑娘说，酒壮怂人胆，给我端来一杯酒，所以……”
所以才有了昨晚的一出好戏。
汪芷年反应过来。
她早该想到这是白兰给贺标出的好主意。
除了白兰，再无别人有这么多鬼点子。
偏昨夜光顾着贺标，竟把这个“罪魁祸首”给忽略了。
“白兰，从今以后你的话本我都没收了。”得知原委后，汪芷年决定惩罚下“罪魁祸首”。
这样的惩罚对白兰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不要啊小姐，话本就是我的命，没有话本我会活不成的！”
若无话本，她这后半生怕无半点欢愉了。
白兰像个丢了魂横尸走肉般跟在汪芷年身后，试图让她回心转意：“我和话本是不能被分开的，小姐你可不能横刀夺爱啊！”
“没有话本的我，就像没了水的鱼，小姐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小姐！”
今日的风声甚是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