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沉甸甸的、写满“一切正常”的体检报告,被陆沉放在了书房抽屉的最底层,像埋葬一个他不愿面对,却又无法忽视的谜题。医生的结论理性、科学,无懈可击。它像一堵厚实的墙,试图将他的疑虑牢牢挡在名为“心理问题”的围栏之内。
回到书店,生活被迫回归原有的轨道。阳光依旧明媚,顾客依旧往来,林薇依旧温柔体贴。他试图用这坚实的、触手可及的日常来说服自己——看,世界完好无损,是你自己的内在滤镜出了问题。
他强迫自己不再刻意去记忆茶杯的精确位置,不再纠结于墙上水渍那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弧度变化。他甚至尝试着接受,那条米白色的围裙或许真的比浅蓝色的更得林薇青睐,尽管他记忆库里的数据顽固地持反对意见。
头几天,这种自我催眠似乎有些效果。那种冰凉的违和感,如同退潮般,似乎减弱了一些。噩梦也没有立刻再次造访。他几乎要相信,那真的只是一次精神上的短暂感冒,在“一切正常”的现实面前,终将痊愈。
但很快,更细微、更刁钻的“偏差”开始浮现。
这一次,不再是视觉或模糊的感觉,而是直接挑战他认知的、瞬间的空白。
那是在第三天下午。他坐在柜台后,阅读一本关于中世纪教堂建筑学的书籍,内容颇为晦涩,他需要全神贯注。读到某个关于拱肋承重的关键段落时,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放在右手边的钢笔,打算在旁边的便签上画个简图辅助理解。
他的手指捞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视线从书页上抬起,看向桌面。钢笔不在那里。
他清楚地记得,几分钟前他刚用这支笔修改过进货单,然后把它放在了摊开的笔记本旁边。现在,笔记本还在,笔却不翼而飞。
他皱起眉头,俯身看了看地上,没有。又检查了柜台下的储物格,也没有。一支常用的钢笔,就这么在一个他完全专注、没有离开过座位的时间里,凭空消失了?
“林薇,”他抬头,看向正在整理“梦境碎片”书区的林薇,“你看到我的钢笔了吗?黑色的那支。”
林薇抬起头,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啊,你不是一直在用吗?”
陆沉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他没有再问,只是说了句“可能滚到哪里去了”,然后从笔筒里拿了另一支笔。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日常生活中再常见不过。但那种物品在感知中瞬间“跳变”的突兀感,却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记。
紧接着,是第二天清晨。他醒来,习惯性地看向床头柜,准备拿水杯喝口水。他的目光凝固了。
水杯不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也就是他每晚睡前放置的,靠近台灯底座的那个固定角落。它出现在床头柜的中央,偏离了那个他重复了无数次的、无意识形成的“固定点”大约十厘米。
十厘米。微不足道的距离。
但他的动作却僵住了。一种冰冷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
他昨晚睡得很沉,没有起夜。林薇更不可能半夜无聊到过来移动他的水杯。
这十厘米的偏差,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试图用“一切正常”来构建的心理防线。
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林薇对此毫无反应。当他状似随意地提起“杯子好像被移动过”时,她只是茫然地看了看:“有吗?不是一直放在那儿吗?”她的眼神清澈,没有任何撒谎或隐瞒的痕迹。
她是真的没注意到,还是……她的认知,也受到了某种影响?
这个念头如同一滴冰水,落入他早已不再平静的心湖。
他开始更加隐秘地测试。他在书架某一层的特定位置,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力度和角度,斜插进去一本书。第二天,那本书的书脊会与其他书变得完全平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耐心地将所有“不整齐”抚平。
他在仓库门框内侧不起眼的高度,用指尖沾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灰尘。几个小时后,那点灰尘消失了,门框干净如新。
这些测试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但它们指向同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有一种力量,一种规则,正在他周围悄无声息地运作着,致力于维持一种表面的、“正常”的秩序。它修复着微小的混乱,抹平着微不足道的偏差,就像……就像循环中那个强大的剧本力量,在微观层面上的重现。
它不是要重置他的生命,不是要让他重复死亡。它的目的似乎更为“温和”,也更为诡异——它要确保他的环境,符合某种既定的、完美的“正常”模板。任何偏离这个模板的细节,都会被悄无声息地“修正”。
而他自己,似乎是唯一能察觉到这种“修正”的人。
体检报告宣称他“一切正常”。
他周围的世界,也正在被强行维持着“一切正常”的表象。
那么,到底什么是真实?
是他这些琐碎、无法证实的观察和感觉?
还是那份冰冷的医学报告和周围人毫无异样的认知?
陆沉站在书店中央,午后的阳光将他笼罩。他看着满架的书,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林薇在柜台后擦拭着一个刚到的陶瓷杯具,动作轻柔而专注。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美好。
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寒冷。他像一个掉入了完美蜡像馆的活人,周围的景象栩栩如生,却缺乏真正的生命温度。他触摸到的“正常”,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
一切正常?
不。
他几乎可以确定,一个巨大的、无形的“不正常”,正像一个缓慢收缩的透明茧房,将他和他所珍视的平凡生活,温柔而坚定地,包裹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