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夜晚寂静得能听见虫鸣。
老宅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柳山河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一杆旱烟,却没有点。他就那么坐着,像一尊石雕。
万子良跪在地上,已经跪了快一个小时。膝盖早就麻了,但他不敢动。他知道,自己刚才说出的那个秘密,已经彻底改变了某些东西。
“郭彩霞……”柳山河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生锈的铁器,“我老婆的名字,你还记得。”
万子良连忙点头:“记得,记得。嫂子当年的风采,谁不记得?”
柳山河扯了扯嘴角,那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哭。他拿起火柴,划亮,点燃了旱烟。辛辣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刚才说,她是被人陷害的。”柳山河吸了口烟,“害她的人,是‘老师’。”
“是。”万子良低下头,“山河兄,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最开始我也不清楚内情,还以为嫂子真的……”
“以为她真的跟人跑了?”柳山河冷笑,“以为她真的卷走了帮会的钱?”
万子良不敢说话。
柳山河抽着烟,眼神飘向窗外。
窗外的夜色很浓,就像那些被尘封的往事。
“郭彩霞……”他喃喃道,“当年也是江湖儿女。跟着我一起吃苦,一起打拼。要说湖南帮的创立,她功不可没。”
“那帮湖南来到东莞混的大老粗,一个个脾气火爆,谁也不服谁。要不是彩霞在中间调和,这个帮会早就散了。”
“彩霞这个人,讲义气,做事细腻,也有手段。帮里的兄弟,谁家里有困难,她第一个帮忙。谁在外面受了欺负,她带着人去讨公道。慢慢的,大家就都服她了。”
万子良点点头:“是,嫂子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声,比很多男人都响亮。”
“可是后来……”柳山河的声音低沉下去,“后来就传出了那些话。说她跟帮里的小弟有染,说她在火拼的时候背刺我,说她卷走了帮会的钱……”
他深吸一口气,烟灰掉在地上:“那时候,我信了。因为证据确凿——有人看见她跟那个小弟在一起,帮会的账上确实少了一大笔钱,火拼的时候她也确实没在我身边。”
柳山河闭上眼睛:“我觉得脸上无光。我是湖南帮的老大,我的老婆却做出这种事。我没法跟帮里的兄弟交代,只能退出江湖,回到老家。”
万子良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山河睁开眼睛,看着万子良:“现在你告诉我,那些都是假的?”
“是假的。”万子良赶紧说,“全是假的。嫂子是为了保护你,才演了那场戏。”
“保护我?”柳山河皱眉,“保护我什么?”
万子良咽了口唾沫:“山河兄,你知道‘老师’现在是什么身份吗?”
柳山河摇摇头。他退隐多年,江湖上的事早就不过问了。
“老师现在是……”万子良压低声音,说了几个字。
柳山河的脸色变了。他虽然不在江湖,但也知道那个名字代表的分量。
“他当年只是个东莞的小局长。”万子良继续说,“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手里不干净。”
柳山河握紧了旱烟杆。
“嫂子拿到了能扳倒他的证据。”万子良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时候的湖南帮已经是老师的手套,但嫂子不喜欢这种被人控制的感觉,所以就开始调查老师。总之,那些证据一旦公开,‘老师’就完了。”
柳山河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老师发现了。”万子良说,“他找到了嫂子,威胁她,如果不把证据交出来,就……就对你下手,对湖南帮下手。”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嫂子没办法,她知道你重情义,如果告诉你,你肯定会跟老师拼命。可那时候的湖南帮,根本不是老师的对手。硬碰硬,只会让所有兄弟都送命。”
柳山河的手在发抖。
“所以嫂子想了个办法。”万子良说,“她演了一场戏。故意让人看见她跟那个小弟在一起,故意在火拼的时候‘背刺’你,故意从帮会账上转走一笔钱……然后,她‘跟人私奔’了。”
“那个小弟呢?”柳山河的声音嘶哑。
“是嫂子花钱雇的。”万子良说,“事后就送他出国了。帮会的那笔钱,嫂子一分没动,全都存在一个秘密账户里。她走之前,把账户信息告诉了我,让我在合适的时候还给你。”
柳山河愣愣地看着万子良。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些他恨了二十年的“事实”,原来全是假的。
“可是……”柳山河艰难地开口,“如果她只是演戏,为什么要走?她可以把证据交给警方,可以把真相告诉我……”
“不能。”万子良摇头,“老师那时候虽然只是个小局长,但他背后的关系很硬。嫂子如果把证据交给警方,很可能证据还没到领导手里,就被压下来了。到时候,老师会更疯狂地报复。”
“而且,嫂子知道你的性格。如果她告诉你真相,你一定会去找老师报仇。可那时候的你,斗不过他。”
柳山河沉默了。
万子良说得对。二十年前的他,年轻气盛,如果知道妻子被人威胁,他一定会去拼命。可那时候的老师,已经隐隐有了后来的势力,他根本斗不过。
“所以她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柳山河喃喃道,“让我恨她,让我离开江湖,让我安全地活着。”
万子良点点头:“嫂子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湖南帮的兄弟。”
“那后来呢?”柳山河问,“她去了哪里?”
万子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有人说她去了岛国。可能是想躲得远一点,也可能是……那边有她能投靠的人。”
“岛国……”柳山河重复着这两个字。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看向万子良:“你说彩霞跟李晨有渊源?什么渊源?”
万子良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个……我也是听说的。嫂子当年,是自然门杜心武一脉的弟子。”
柳山河的眼睛瞪大了。
“李晨也是自然门的传人。”万子良说,“按辈分算,嫂子应该是他的师叔或者师伯。具体的辈分,我就不清楚了。”
柳山河手里的旱烟杆掉在了地上。
终于明白了。他看过几段李晨跟人打架的视屏,为什么李晨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好的身手,为什么李晨的武功路数看起来那么眼熟……原来,他们出自同一师门。
而郭彩霞,他的妻子,竟然是李晨的师傅辈。
这个巧合,让柳山河觉得命运真是讽刺。
“老师……”柳山河的声音变得冰冷,“他害死了彩霞?”
万子良低下头:“嫂子去了岛国后,老师还是不放心。他派人去找,找到了。后来……就没有消息了。有人说是灭口了,有人说是失踪了。但以老师的作风,嫂子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
柳山河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山里的夜晚很黑,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
二十年的恨,原来恨错了人。
二十年的怨,原来怨错了事。
他的妻子,那个他以为背叛了他的女人,其实是为了保护他,才选择了离开。
而那个他曾经尊敬、甚至有些畏惧的“老师”,才是真正的凶手。
“万子良。”柳山河转过身,眼神里有一种可怕的光芒,“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万子良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嫂子当年留下的信,信是写给你的,但她没敢交给你,怕你看完会去找老师拼命。她托我保管,说如果有一天老师倒了,或者你知道了真相,再把信给你。”
柳山河颤抖着接过信封。信封已经泛黄,但保存得很好。
信纸上,是郭彩霞熟悉的字迹:
“山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老师的事,你不要管。好好活着,让帮里的兄弟好好活着。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女人。”
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但柳山河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睛红了,但没有流泪。
二十年前该流的泪,他已经流干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恨。
对老师的恨。
“万子良。”柳山河把信小心地收好,“你起来吧。”
万子良艰难地站起来,膝盖疼得他龇牙咧嘴。
“你刚才说,要把万花地产的所有建材供应都给鼎晟。”柳山河看着他,“这话还算数吗?”
“算数!绝对算数!”万子良赶紧说,“我回去就安排,签长期合同,价格从优!”
柳山河点点头:“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万子良松了口气。他以为,这件事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但柳山河接下来的话,让他又紧张起来。
“不过,”柳山河说,“万方那个畜生,不能就这么算了。”
万子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回去告诉他,”柳山河的声音很平静,但那种平静里透着寒意,“让他这辈子,别再踏进东莞一步。如果再让我知道他招惹李晨或者柳媚,我会亲自去深圳找他。”
万子良连忙点头:“是是是,我一定管好他!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
柳山河摆摆手:“你走吧。我要一个人待会儿。”
万子良如蒙大赦,赶紧离开了老宅。
院子里,只剩下柳山河一个人。
他重新坐回竹椅上,拿出郭彩霞的信,又看了一遍。然后,他把信贴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夜色越来越深。山里的风越来越冷。
但柳山河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一团沉寂了二十年,终于被重新点燃的,复仇的火。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隐居了。有些债,必须讨回来。
有些仇,必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