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咯噔”声，渐渐慢了下来。
车帘外的声响骤然变得稠密。人声如潮，裹挟着孩童的嬉笑、妇人的低语、汉子的粗嗓门，与兵卒维持秩序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壶煮沸的开水，隔着层薄薄的锦帘汹涌而来。风里还飘着糖葫芦的甜香、烤饼的麦香，混着尘土的气息，构成一幅鲜活又喧闹的市井图景。
沈清辞指尖微顿，轻轻挑开车帘一角。
官道两旁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群像两道绵延的山岗，百姓们踮着脚尖、伸长脖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车队中央，生怕错过了什么。有小贩挑着担子在人群缝隙里穿梭，叫卖声被淹没在嗡嗡的议论中，刚喊出半句就没了踪影。几个梳着棕角的孩子被大人架在肩头，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小手还不忘挥舞着攥紧的糖人，嘴里咿咿呀呀地跟着人群起哄。
“看！那就是靖王的车驾！玄色镶金边的幡旗，错不了！”
“听说在江南端了好几个贪官窝，抄没的银子能堆成山呢！”
“后面那些箱笼，莫不是装的赃款？这要是都充了国库，咱们的赋税是不是能轻些？”
“靖王千岁为民除害，真是咱们的活菩萨！”
议论声此起彼伏，像夏日午后不停歇的蝉鸣，带着滚烫的热忱。沈清辞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兴奋的面孔，有皱纹深刻的老者，有面带菜色却难掩激动的农夫，还有衣着体面、频频颔首的商户，每个人眼里都燃着对这位凯旋王爷的爱戴。
可她心里却像浸在凉水里，没有半分暖意。
这万人空巷的迎接，是荣耀，更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剑刃的一面映着民心所向，另一面，却藏着看不见的寒光。
沈清辞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不远处的官道旁。那里搭着一个简陋的茶棚，几根朽木撑着破旧的草帘，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棚下坐着四个穿着素净文士袍的中年男人，青灰色的衣料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笔挺。他们没有像周围百姓那样伸长脖子张望，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端着早已凉透的茶杯，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他们的目光，却像淬了冰的箭，锐利地追随着马背上那道挺拔的身影。
沈清辞认得，那是御史台的言官。为首的是御史中丞李默，以刚正不阿、直言敢谏闻名，背后却隐隐贴着太子的派系；左边那位面色清瘦的是监察御史张廉，向来对宗室王爷多有提防；另外两人也是台里出了名的“刺头”，专挑官员的错处弹劾。
这时，李默微微侧头，对身旁的张廉低语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沈清辞根本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她看见张廉的喉结动了动，轻轻点了点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马背上的萧北辰和后面装载赃物的车队之间来回扫了个遍，嘴角缓缓向下撇了撇，那抹弧度里满是不以为然。
那不是看到功臣凯旋该有的表情。
里面有审视，有衡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就像猎人在观察一头过于强壮的猎物，既想窥探它的实力，又怕它挣脱束缚，反噬自身。
沈清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了块千斤重的石头。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锦缎的料子被捏得发皱，指尖传来布料的凉意。
她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隔绝了那几道冷沉的目光。车厢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马车行驶的“咯噔”声，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清辞抬眼看向对面端坐的男人。
萧北辰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玉带上悬挂的玉佩随着马车的晃动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却丝毫没打破他周身的沉静。他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外面的欢呼雀跃、人声鼎沸，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就像一尊冰雕，沉稳，却也疏离。
沈清辞想起临近京城时，他突然变得沉默。往常他总会和她闲聊几句江南的见闻，或是打趣她路上偷偷买的糖糕，可今天，他只是偶尔侧头看她一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刚才在驿站换乘早已备好的骏马时，他起身的动作顿了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掌心的冰凉，至今还残留在她的皮肤上。
他那时想说什么？是想提醒她前路凶险，还是早已预料到今日的局面？
“功高震主。”
四个字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从心底钻出来，缠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几乎能想象到皇宫深处，那位高居龙椅的帝王听到百姓欢呼“靖王千岁”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帝王之道，向来是平衡之术。萧北辰在江南立下不世之功，民心所向，威望日隆，这对于多疑的帝王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外面的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靖王千岁”的高喊声此起彼伏，震得车帘都在微微颤动。百姓是真心爱戴这位为民除害的王爷，可这份爱戴，落在某些人眼里，就是最扎眼的刺，不拔不快。
沈清辞轻轻吸了口气，将微凉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指尖的寒意与心底的忧虑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都泛起一层薄凉。她知道，从萧北辰踏入这片京城地界开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已经悄然打响。
马车随着队伍缓缓穿过人群，百姓们自动分出一条通道，目光里的崇敬几乎要溢出来。有几个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上前，想要给萧北辰磕头，被旁边的兵卒拦住后，还不停地作揖，嘴里念叨着“王爷保佑”。
萧北辰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如松。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墨色披风，披风的边角随着马蹄的起落轻轻翻飞，猎猎作响。他面容沉静，下颌线绷得笔直，接受着万民的注视。他的目光平视前方，掠过一张张热切的面孔，却并未看向茶棚的方向，仿佛对那里的几道视线毫无所觉。
但沈清辞知道，他一定感觉到了。
他向来心思敏锐，洞察力惊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那些藏在暗处的审视和算计？他只是不愿点破，也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处境。
风光的背后，从来都是更深的旋涡。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沈清辞再次挑开车帘，看向马背上的男人。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给玄色的衣料镀上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如同天神下凡，威严不可侵犯。可她却能看到他紧握缰绳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他隐忍克制的证明。
队伍继续向前，离那巍峨的京城城门越来越近。城门高大雄伟，朱红色的城门漆光可鉴，上面钉着一排排金色的铆钉，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城门两侧站着全副武装的禁军，盔甲鲜明，手持长枪，目光严肃地注视着进城的队伍。
茶棚里的四位言官已经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跟在队伍后面，不远不近地走着。他们的步伐沉稳，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沈清辞却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萧北辰和那些装载赃物的箱笼。
那些箱笼里装的，是萧北辰在江南查抄的贪官污吏的赃款，是他为民除害的证据，可在这些言官眼里，或许就成了“私藏巨款”“结党营私”的罪证。
沈清辞的心越来越沉。她想起临行前，江南知府私下对她说的话：“靖王殿下一心为国，可京城不比江南，人心叵测，暗流涌动，还望沈姑娘多劝劝殿下，凡事留一线，莫要太过刚直。”
那时她还不甚在意，觉得萧北辰智谋过人，定能应对自如。可此刻，看着眼前的局面，她才真正明白“人心叵测”这四个字的重量。
马车穿过城门，进入京城腹地。街道两旁的建筑愈发规整，商铺林立，幌子飘扬，比起城外更多了几分繁华。百姓们的欢呼声依旧没有停歇，甚至有更多的人从街巷里涌出来，想要一睹靖王的风采。
萧北辰勒了勒缰绳，骏马放慢了脚步。他微微侧头，目光穿过车帘，落在沈清辞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沉静，多了几分温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车厢里：“别怕。”
两个字，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沈清辞心底的部分寒意。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不怕。只要能和他站在一起，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要面对无尽的算计和陷害，她也无所畏惧。
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忧。她知道，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御史台的言官已经盯上了萧北辰，接下来，朝堂之上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些嫉妒他、忌惮他的人，也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对他群起而攻之。
萧北辰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补充了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天下苍生，无愧于心，亦无愧于民。”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沈清辞看着他，心里的忧虑稍稍减轻了一些。她知道，萧北辰从来都不是会轻易退缩的人。他有他的坚守，有他的底线，更有他的智谋。
可朝堂之上的争斗，从来都不是“无愧于心”就能应对的。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那些阴险狡诈的算计，远比战场上的厮杀更加可怕。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穿过一条条繁华的街道，朝着皇宫的方向而去。百姓们的欢呼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宫城附近的肃穆与安静。沈清辞放下车帘，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她能想象到，接下来的日子，必定不会平静。萧北辰要面对的，是帝王的猜忌，是群臣的弹劾，是派系的倾轧。而她，能做的，就是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面对这一切。
她睁开眼，看向窗外。宫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像一座巨大的牢笼，既困住了权力，也困住了人心。
沈清辞轻轻握紧了拳头。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会陪着萧北辰一起走下去。她相信，他一定能披荆斩棘，化险为夷。
只是，那无声的暗流，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澎湃。这场围绕着功高震主的风波，究竟会如何收场？谁也不知道。
马车缓缓停在了宫门前。萧北辰翻身下马，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回头看了一眼沈清辞所在的马车，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宫门走去。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沈清辞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念道：萧北辰，一定要平安。
宫门外的寂静，与刚才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刚才那万人空巷的迎接，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