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水面粼粼泛着春光,沈清辞凭栏而立,指尖轻触微凉的船舷。当扬州城郭如淡墨晕染般浮现在天际线时,她紧绷多日的肩颈终于舒缓,轻轻吐出一口裹挟着旅途尘埃的气息。
两岸的盐垛早已连绵成白色的山脉,白花花的盐粒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远远望去竟比春日初绽的梨花还要繁密。咸腥的气息随着河风扑面而来,混着江南春日特有的潮湿水汽,钻入鼻腔,那是独属于扬州的味道——盐与水的交织,富庶与隐秘的共生。
码头石阶上,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影。扬州府大小官员身着簇新官服,顶戴花翎在风中微微颤动;盐商们则裹着绫罗绸缎,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纹样,却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冻得脸色发青,指尖微微蜷缩。
“恭迎王爷、王妃——”
参差不齐的呼喊声顺着风势蔓延开,刻意演练过的恭敬里,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忐忑。
萧北辰扶着沈清辞下船,玄色锦袍下摆扫过潮湿的码头石板,留下浅浅的痕迹。他目光淡淡扫过跪伏的众人,视线最终落在最前排的盐运使李德全身上。那胖子脸上堆满谄媚的笑,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即便跪着也能看出体态的臃肿。
“王爷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在醉仙楼备好接风宴,略尽地主之谊。”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谦卑,生怕惹得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不快。
萧北辰并未接话,深邃的眼眸越过他,落在其后一位身着素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人衣着朴素无华,与周围珠光宝气的盐商们格格不入,却自有一种沉静内敛的气质,即便躬身跪着,也难掩风骨。
“这位是?”萧北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德全连忙转头,见王爷问的是江文渊,忙不迭地介绍:“回王爷,这位是江家族长江文渊,也是咱们扬州盐商会的会长,在本地极有声望。”
江文渊缓缓直起身,躬身行礼,动作从容不迫,声音沉稳有力:“草民江文渊,恭迎王爷、王妃驾临扬州。”
沈清辞顺着萧北辰的目光望去,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人眼神太过平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普通商人的市侩与谄媚,反倒透着几分读书人般的通透,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一行人入住的行馆早已布置妥当。朱红大门漆色鲜亮,院内栽种着新移栽的红梅,花瓣上还凝着露珠;屋内陈设雅致,桌椅皆是上好的紫檀木,窗纱换了最新的杭绸,轻风吹过便泛起细密的纹路,连案几上的青瓷花瓶都插着新鲜的白玉兰,香气清雅。
刚安顿下来不过半个时辰,各色礼物便源源不断地送了进来。珍玩古董摆得琳琅满目,金银玉器闪着耀眼的光,还有一盆三尺来高的红珊瑚,枝桠舒展,色泽艳红,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萧北辰对这些俗物看都没看,只淡淡吩咐侍卫:“全堆在偏厅,无需通报。”
夜色渐浓,行馆书房内烛火摇曳,跳跃的光影映着萧北辰冷峻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笔直。他指尖夹着一卷文书,目光却并未落在纸页上,而是凝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忽然,一道黑影如柳絮般从窗外悄无声息滑入,落地时轻得没有一丝声响,随即单膝跪地,恭敬行礼:“主子。”
“说。”萧北辰的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波澜。
“回主子,属下查得李德全与江家往来极为密切,私下常有书信互通,但官府账面上却干干净净,毫无破绽。去年扬州盐税分文未少,盐场的产出记录更是完美得可疑,连往年常见的损耗都低得不合常理。”黑影的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清晰。
萧北辰指尖轻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继续查,重点盯着江家,尤其是江文渊的行踪,还有江家的产业往来,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属下明白。”黑影躬身领命,又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只留下窗棂轻微晃动的痕迹。
与此同时,沈清辞换了一身素色衣裙,带着贴身侍女玉珠出现在扬州最繁华的街市。此时暮色四合,沿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映着青石板路,行人往来不绝,叫卖声、笑语声交织在一起,一派热闹景象。
“颜华阁”的招牌在灯火中格外醒目,黑漆底上镶着鎏金大字,透着几分雅致与贵气。这是苏伯提前三个月便布置好的分号,表面上是经营香料、首饰的铺子,实则是沈清辞安插在扬州的眼线。
刚走到门口,身着青色长衫的周掌柜便迎了上来。他是个精干的中年人,眼神锐利,见到沈清辞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随即恭敬地将人请进内室:“东家,您可算来了,吩咐的事情都已备好。”
内室布置得简洁雅致,紫檀木桌上摆着几个香料匣子。周掌柜递上一份泛黄的清单:“这是属下整理的江家女眷常买的香料名录,她们出手阔绰,尤其偏爱南洋来的稀有香料,有些甚至是宫中都少见的珍品。”
沈清辞接过清单,指尖划过纸面,目光细细翻看。江家女眷每月在香料上的花费便动辄上千两,其中一款名为“醉春烟”的南洋香料,香气独特,价格昂贵,正是当初茶棚老板娘指甲缝里残留的香料味道。
“明日以新到一批南洋稀有香料为由,派人去江府递帖,请江家女眷过来品香。”沈清辞抬眸看向周掌柜,眼神带着几分笃定。
周掌柜心领神会,连忙应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定不会引起怀疑。”
从颜华阁返回行馆时,偏厅的礼物又多了几箱,连门口都堆得满满当当。沈清辞绕过这些财物,径直走向书房,却见萧北辰正坐在案前,手中拿着的正是她从颜华阁带回来的清单。
“江家女眷用的香料,比宫里的份例还要金贵。”萧北辰抬眸看向她,眼底带着一丝了然。
沈清辞在他身旁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暖了几分寒意:“所以茶棚老板娘指甲里的香料,十有八九就来自江家。这江家表面是盐商,暗地里恐怕藏着不少秘密。”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响起细微的叩击声,轻得如同风吹过树叶。萧北辰起身推开窗,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他臂上,脚上系着一根细小的竹管。他取下竹管,抽出里面卷着的纸条,展开看了一眼,眉头微挑,随即递给沈清辞。
“江文渊的独子江明远,上月在赌场输掉三万两银子。有意思的是,那家赌场,正是江家自己的产业。”
沈清辞接过纸条,看完后不由得挑眉:“自己开赌场,让自己儿子输钱?这未免太过反常。”
“账做得很漂亮。”萧北辰冷笑一声,指尖捏着纸条轻轻一捻,纸张便碎成了粉末,“三万两银子看似是输掉了,实则转头就能通过其他途径洗干净,既掩人耳目,又能转移钱财,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夜深了,沈清辞躺在床榻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她起身推开窗,只见不远处书房的灯火还亮着,烛火的光晕在夜色中格外温暖。
扬州城的夜晚并不安静。远处运河上画舫的丝竹声隐隐传来,曲调婉转悠扬;间或夹杂着运盐船工的号子声,粗粝而有力;还有街市上残留的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
可沈清辞知道,这幅歌舞升平的画卷之下,早已是波涛汹涌。盐商与官员勾结,账目造假,钱财洗白,种种迹象都表明,扬州的盐运体系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黑幕,而江家,无疑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周掌柜便派人来报,说江家大夫人已带着府中女眷,如约前来颜华阁品香。
沈清辞早已换了一身淡雅的湖蓝色衣裙,坐在内室的屏风后。屏风是镂空的檀香木所制,雕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样,既能遮住身形,又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的谈话声。玉珠站在她身旁,手中捧着一盏热茶,大气不敢出。
“周掌柜,听说你们这儿新到了南洋的香料?快拿出来让我们瞧瞧。”江家大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想来平日里在扬州也是极受追捧的。
“夫人稍候,这就为您奉上。”周掌柜的声音依旧恭敬。
随后便是香料匣子打开的轻响,伴着女眷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这香真香啊,清冽中带着暖意,比上次买的‘醉春烟’还要特别。”“果然是王妃娘娘看得上的铺子,就是不一样,这般好的香料,别处可寻不到。”
女眷们叽叽喳喳地闲聊起来,话题从香料跳到首饰,又从首饰转到各府的八卦轶事。“听说京城来的永王妃,头上那支九凤簪可是稀世珍宝,镶嵌的珍珠比鸽子蛋还大,不知王妃娘娘可否见过?”有年轻的少奶奶好奇地问道。
“京城里的贵人,穿戴自然是咱们比不了的。”江家大夫人语气带着几分艳羡,又很快转了话题,“说起来,我们家明远前几日在西湖边买了座别院,环境清幽,说是要静下心来读书,备战科举呢。”
“哎呦,明远少爷可真是上进!”旁边立刻有人附和,语气里满是奉承,“江公子本就才华横溢,如今这般用功,将来必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屏风后的沈清辞轻轻摇着团扇,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三万两银子买的别院,说是用来读书,恐怕未必是真。江明远嗜赌成性,突然要静心读书,这其中的猫腻,一想便知。
就在这时,江大夫人的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过几日便是盐神庙会了,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忙上好一阵子。说起来也奇怪,今年老爷说,给盐神的香油钱要比往年加三成,真是不知道图个什么。”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抱怨,像是在诉说一件寻常家事。
沈清辞手中的团扇微微一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盐神庙会,香油钱加三成。江家作为盐商会的会长,突然要增加香油钱,绝非偶然。这背后,会不会与盐运的黑幕有关?或许,这盐神庙,根本就是他们暗中联络的据点。
她放下团扇,对身旁的玉珠使了个眼色。玉珠立刻会意,悄悄退了出去,想必是去给萧北辰传递消息。
沈清辞重新拿起团扇,缓缓摇动,耳畔依旧是女眷们喧闹的闲聊声,可她的心思早已飘远。扬州城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处处是陷阱,处处是线索。江家、李德全、盐税、赌场、香油钱……这些看似无关的点,背后定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和萧北辰,就如同执棋之人,既要小心翼翼地避开陷阱,又要在错综复杂的线索中找到突破口。暗桩已经启动,眼线遍布全城,这场关于盐运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窗外的阳光越发明媚,透过屏风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沈清辞望着那光影,眼神坚定。扬州城的繁华之下,藏着太多肮脏的秘密,这一次,她和萧北辰,定要将这黑暗彻底揭开,还扬州一个清明。
是时候,去会会那位盐运使李德全了。沈清辞在心中暗道,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