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某年,春末。长安城,国子监。
林文翰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心头满是雀跃。他是国子监算学馆的学生,课业优良,但更让他期待的,是即将到来的旬假和随之而来的返乡之旅。他的“乡”,不在长安附近,而在遥远的太湖之滨——那是他家族的根基所在,林氏祖宅及大部分产业盘踞之地。他这一支,属于林氏主脉的旁系,曾祖父是林枫与王婉宁的第三子,早年外放为官,后来一支便在长安附近落户。但家族规矩,但凡子弟,到了一定年纪,总需回太湖祖宅住上一段,熟悉家族事务,感受祖地氛围。林文翰今年十八,正是时候。
林文翰:“七叔祖,一路行来,自码头至庄园,气象万千,与侄孙在长安听闻的江南田园景致,颇不相同。尤其这庄园规模,竟似一小城。”
七叔祖:“呵呵,文翰是从长安那等天下枢纽约之地回来的,眼界自然高。不过,我林家庄园历经近百年经营,数代增补,确已非寻常田庄可比。这还只是祖宅核心区,外围依附的田庄、作坊、市镇,更是连绵。”
林文翰:“侄孙听闻,家族产业不止太湖?”
七叔祖:“自然。丝绸、药材、茶盐、漕运,乃至南北货栈,皆有涉足。不过,根基在此,祖训‘守成’之要,便是守好这太湖根基。各地产业,皆有章程,由家族议事会统筹,各房分理。”
林文翰:“家族议事会?在长安时,父亲也曾提过,似是由家主、主母及各房核心组成?”
七叔祖:(语气变得郑重)“正是。此制自贞观初年,承业太公传位枫太公与婉宁太婆时便定下,沿用至今。现任家主是你堂伯祖父,主母是你堂伯祖母。重大事项,皆需议事会共商。便是如今家族大了,分支多了,此制未改,此乃家族平稳之基。”
林文翰:“侄孙一路看来,庄园内秩序井然,人人面色从容,可见治理有方。只是……如此大家业,难免树大招风,如今朝中……”
七叔祖:(迅速抬手,微微压低声音)“文翰,你既回了祖宅,有一事须谨记。我林家另一条铁律,便是‘避祸’。不涉党争,不妄议朝政,尤其不可与任何一位皇子或权臣过从甚密。家族能在数次朝局波动中安然无恙,此训功不可没。你日后无论在长安为官还是治学,此条须刻在心里。家族在朝在野,自有其生存之道,非是怯懦,乃是智慧。”
林文翰:(若有所思,点头)“侄孙明白了。便是‘重文’与‘积德’?”
七叔祖:(面露赞许)“不错。‘重文’,你看那边——”他指向庄园东侧一片掩映在葱茏林木中的青瓦建筑群,“那便是‘林氏书院’。自贞观年间初创,如今已是江南有数的书院之一,聘有饱学鸿儒,不独教经史,亦重算学、律法、医药、农工。族中子弟,无论亲疏贫富,凡有向学之心,皆可入院读书。数十年来,出过进士十七人,明经、俊士无数。更有许多未入仕而成为地方名儒、良医、巧匠者。此乃家族文脉所系,声誉之源。”
林文翰:(眺望书院,眼中露出钦佩)“在长安亦听闻过林氏书院之名,尤其算学与格物之学,颇有独到之处。侄孙在国子监,亦有同窗盛赞。”
七叔祖:“至于‘积德’,你稍后几日可去家族义庄、义学、药铺义诊处看看。丰年储粮,荒年平价粜卖;修桥铺路,资助贫寒;这些事,林家做了几十年,不曾间断。故而在太湖一带,林家的名声,不只是富,更是‘仁德’。这名声,有时候比高墙护卫更有用。”
林文翰:(深深一揖)“谢七叔祖教诲。侄孙此番归来,定当用心体会学习。”
马车驶离喧嚣的码头区,沿着一条平整宽阔的青石板路向深处行去。路旁杨柳依依,远处田畴井然,水网密布。林文翰透过车窗,好奇地打量着这片陌生的祖地。与他熟悉的关中平原的雄浑苍茫不同,这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但格局气象却又远超寻常村落。
约莫两刻钟后,一片气势恢宏的建筑群映入眼帘。粉墙黛瓦,连绵起伏,屋舍俨然,其间点缀着亭台楼阁、花园水榭。高耸的院墙并非完全封闭,而是与周边的水系、林木巧妙融合,既有大族的庄严,又不失江南园林的灵秀。正门并不张扬奢华,但门楣上“林氏祖宅”四个朴拙厚重的大字,隐隐透出一股历经岁月的沉淀感。门前广场平整开阔,数名衣着整洁、精神干练的护卫悄然侍立,往来仆役步履从容,见到马车,皆停下垂手致意。
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穿着青色细布长衫的老者已候在侧门处。林文翰忙下车,快步上前,按照父亲事先的叮嘱,躬身行礼:“侄孙文翰,见过七叔祖。劳烦叔祖亲迎,侄孙惶恐。”
七叔祖——林佑安,是现任家主(林枫之孙)的堂弟,在家族中负责接待往来和教育年轻子弟。他虚扶一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不必多礼。一路辛苦。长安到太湖,路途不近。你父亲信中说,你在国子监算学馆进益不错?”
“承蒙叔祖垂问,侄孙只是略识皮毛,不敢称进益。”林文翰恭敬答道,心中却因对方提及自己学业而微微一暖。
七叔祖点点头,不再多问,侧身引路:“随我来吧,先安顿下来。住处已安排好了,在‘听松院’,安静,离藏书阁和书院都不远,适合你读书,也方便你四处看看。”
两人沿着洁净的青石小径向宅内走去。沿途廊庑交错,庭院深深,不时有捧着物件的丫鬟、步履匆匆的管事经过,皆低声向七叔祖问好,并好奇地看一眼林文翰这个生面孔。整个宅邸运作得如同精密的器械,繁忙却有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而富有生机的氛围。
林文翰忍不住赞叹:“七叔祖,一路行来,自码头至庄园,气象万千,与侄孙在长安听闻的江南田园景致,颇不相同。尤其这庄园规模,竟似一小城。”他的目光掠过远处隐约可见的作坊区和更外围的整齐田垄。
七叔祖抚须微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呵呵,文翰是从长安那等天下枢纽约之地回来的,眼界自然高。不过,我林家庄园历经高祖承业公南迁奠基,曾祖枫公与曾祖母婉宁夫人开拓定规,再到你伯祖父、祖父辈数代经营,近百年不断增补修缮,确已非寻常田庄可比。你现在所见,还只是祖宅核心居住与议事区。外围依附的各类田庄、织坊、药圃、货栈、乃至依附的佃户、工匠聚居的市镇,更是连绵十数里。家族根基,大半在此。”
林文翰心中震动,他虽知本家势大,但亲眼所见,远超想象。“侄孙听闻,家族产业不止太湖?”
“自然。”七叔祖语气平和,如数家珍,“丝绸行当,苏湖一带顶尖;药材生意,南北道地药材皆有渠道;此外,茶盐贸易、南北漕运货栈,乃至在长安、洛阳、扬州、泉州等地的铺面,皆有涉足。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根基在此。祖训‘守成’之要,首要是守好这太湖根基。各地产业,皆有其章程,由家族议事会统筹规划,各房分理执行,账目清晰,奖惩分明。绝不许任何人擅作主张,盲目扩张,此乃铁律。”
“家族议事会?”林文翰想起父亲偶尔的提及,“在长安时,父亲也曾提过,似是由家主、主母及各房核心长老组成?”
七叔祖停下脚步,站在一处回廊的拐角,神情变得郑重:“正是。此制自贞观初年,承业太公传位枫太公与婉宁太婆时便正式确立,沿用至今,已近一甲子。现任家主是你堂伯祖父林景仁公,主母是赵氏夫人。凡涉及家族根本方向、重大产业决策、核心资源调配、重要人事任免,乃至与地方官府的重大交涉,皆需议事会共商决议。便是如今家族开枝散叶,分支遍布数州,此制未改,反因规模扩大而愈加严格。此乃家族避免内耗、平稳发展之基石。”他看了一眼林文翰,“你日后若有机会参与家族事务,便知其中严谨。”
林文翰默默记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那些井然有序的建筑和人流。如此大家业,管理得井井有条,确非易事。“侄孙一路看来,庄园内秩序井然,人人面色从容,可见治理有方。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长安带来的忧虑问出,“如此大家业,难免树大招风,如今朝中……似乎也并非全无波澜?”
七叔祖闻言,迅速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微微压低声音,带着告诫之意:“文翰,你既回了祖宅,有一事须刻入骨髓,那便是另一条铁律——‘避祸’。”他目光炯炯,“不涉党争,不妄议朝政核心,尤其不可与任何一位皇子或权臣结成私人过从甚密之关系。家族能在贞观之后数次朝局波动、甚至……(他含糊了一下,似指武周代唐等事)中安然无恙,根基不损,此训功不可没。你日后无论在长安为官还是治学,此条须如护身符般谨记。家族在朝在野,自有其一套生存延续之道,非是怯懦,乃是历经乱世与治世交替后,沉淀下的真正智慧。有时候,退一步,慢一步,反而海阔天空。”
林文翰心中一凛,想起父亲平日言行也确实谨慎,顿时明白了这“避祸”二字的分量。他郑重地点头:“侄孙明白了。这便是‘重文’与‘积德’?”
七叔祖脸色稍霁,露出赞许之色,抬手遥指庄园东侧一片被郁郁葱葱林木掩映、露出片片青灰色飞檐的建筑群:“不错。你看那边——”
林文翰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只见那片建筑规模颇大,依山傍水,格局开阔,隐隐有诵读声随风传来,显得清幽而肃穆。
“那便是‘林氏书院’。”七叔祖语气中充满自豪,“自贞观年间,婉宁太婆力主,枫太公支持而初创,至今已历七十余载。如今,它不仅是家族族学,更是对外开放、江南有数的着名书院之一。常年聘有致仕的翰林、地方名儒、乃至精通算学、律法、医药、农工之学的饱学之士讲学。院内藏书楼,藏书数万卷,不乏珍本。书院教学,不独重经史科举,亦极为看重实学。数十年来,书院正式出身的进士已有十七人,明经、俊士无数。更有很多学子,虽未走科举仕途,却成为地方有名的儒师、良医、巧匠、账房先生。此乃我林家文脉所系,声誉之源,更是‘重文’家规最坚实的体现。”
林文翰极目远眺,心中涌起一股敬意。在长安,他也听过林氏书院的名头,尤其在某些实学圈子里颇受推崇。“在长安亦听闻过林氏书院之名,尤其算学与格物之学,颇有独到之处。侄孙在国子监算学馆,亦有同窗盛赞书院编纂的《算学进阶》与《水利图说》。”
七叔祖欣慰地捋了捋胡须:“至于‘积德’,你安顿下来后,可自行或由人带着,去家族设立的义庄、资助的乡间义学、药铺定期的义诊处看看。丰年时,家族以平价收购余粮储存于义仓;遇荒年或青黄不接时,便开仓平价粜卖,或直接赈济孤寡。数十年来,修葺的道路、桥梁、堤坝,资助的贫寒学子,更是不计其数。这些事,林家做了几十年,从未因家族扩大、事务繁忙而间断。故而在这太湖方圆百里,林家的名声,不只是‘富’,更是‘仁德’、‘善士’。这‘积德’得来的名声与人心,”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文翰,“有时候,比再高的墙、再多的护卫,都更能保家族平安。此乃‘积德’以‘守成’、以‘避祸’的深意。”
林文翰深受触动,再次深深一揖:“侄孙谨受教。此番归来,定当用心体会学习家族风范,不负叔祖今日教诲。”
接下来的日子,林文翰便在七叔祖的安排和引导下,开始深入接触这个庞大的家族机器。
他参加了两次规模不大的家族聚会。一次是各房在太湖的主事人例行碰头,商议春蚕收烘和丝绸外销事宜。与会者十几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精明干练的中年,甚至还有一位旁系出身、因善于经营而被提拔的年轻管事。大家依据章程发言,数据详实,争论时据理力争但保持礼节,最后由主持的堂伯祖父(家主)拍板定案,效率极高。林文翰作为旁听,深刻感受到了那种既有规矩约束,又充满务实活力的氛围。
另一次是内宅女眷的赏花小聚,他作为年轻晚辈前去请安。花厅里,现任主母赵夫人端坐上首,气度雍容沉静,几位年纪较长的姨娘(有些是林枫时代留下的,有些是后来各房的)分坐两旁,再下面则是各房的媳妇和未出阁的姑娘们。言笑晏晏,规矩井然。林文翰注意到,无论年长年幼,这些女眷谈论的话题,除了家常、子女、女红,也多涉及她们各自协助管理的慈善事务(如某处义学需添置书籍、某次义诊需要何种药材)、或者家族产业中与内宅相关的部分(如绣坊花样、绸缎品质)。他不由得想起父亲提过的“婉宁太婆”,那位奠定了内宅格局的传奇女性。虽然斯人已逝,但她留下的“内帷风范”——各司其职、和睦同心、既管内务亦关心外业善举——似乎已融入这个家族女眷的血液。
这一点,在林文翰与一位老嬷嬷闲聊时得到印证。老嬷嬷曾是伺候过某位姨娘的旧人,她絮叨着:“……咱们家啊,别看现在夫人姨娘们多,规矩可是从老祖宗(王婉宁)那儿就定下的,主母就是主母,大事拿主意,各房夫人姨娘们帮着管好自己一摊,带好孩子,和和气气的,这才有家的样子。以前月娘子……哦,那是更老一辈的事儿了,也是能干人,但再能干,也是帮着主母做事的份儿,主次分明着呐。”
林文翰专门花了一天时间参观林氏书院。书院比他想象中更大,分了蒙学部、经学部、实学部。朗朗读书声,激烈辩论声,安静的书斋研读,以及实学部那边传来的算盘声、测量仪器的操作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求知气息。山长是位致仕的国子监博士,学问人品俱佳。他告诉林文翰,书院能维持清流学风,不受外界过多干扰,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林氏家族“避祸”、“重文”的家规,以及持续稳定且不附加政治条件的投入。书院里,林家子弟与其他招收的寒门、普通富户子弟同堂学习,只看学业,不论出身,这也使得书院在社会上赢得了很好的声誉。
他还去看了家族的义仓、义诊药棚,甚至随一位管事走访了一处受林家资助修葺好的乡间水利设施。所见之处,乡民提起“林家”,多怀感激,称其为“积善之家”。这种发自民间的声誉,让林文翰对“积德”二字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临行前夜,七叔祖再次与林文翰长谈。
七叔祖:“文翰,这月余,感觉如何?”
林文翰感慨道:“回叔祖,侄孙初来时,只觉家族庞大,规矩森严。如今方知,这庞大背后,是数代人的艰辛积累与智慧经营;这规矩之下,是让家族得以在变幻时局中行稳致远的根本。‘守成、避祸、重文、积德’,不再是简单的八个字,而是融在了每一处田庄、每一次议事、每一堂课、每一件善事之中。侄孙受益匪浅。”
七叔祖满意地点头:“你能有此悟,便不枉此行。林家枝叶已繁茂,但根,始终在太湖,在这八字家规里。你回长安后,当好生进学。无论日后是走科举仕途,还是从事他业,望你谨记家规,不忘根本。家族是你们的后盾,你们,也是家族向更广阔天地延伸的枝叶。”
“侄孙定当铭记。”林文翰肃然应道。
回长安的船上,林文翰凭栏远眺逐渐模糊的太湖岸线,心中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与归属感。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在长安求学的林家子弟,他的背后,是一个脉络清晰、根基深厚、有着独特精神与生命力的世家大族。时光荏苒,昔日于烽烟中艰难南迁的小家族,如今已深深扎根于这江南沃土,开枝散叶,绿树成荫。而这一切的起点,或许就在曾祖父林枫与曾祖母王婉宁,在那个充满不确定的年代,所做出的那些关乎“守成”与“避祸”的审慎抉择,所播下的“重文”与“积德”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