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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碾过冻得邦硬的雪路,“嘎吱”一声停在老道班门口时,我的牙都跟着打颤。九十年代末的东北林场,早没了前些年的热闹,镇子口的大烟囱不冒烟了,街面上的土房塌了一半,连狗吠声都稀得像抽了筋。我裹紧了爹留的旧军大衣,拎着半袋从县城买的馒头,踩着没膝的雪往山根下走——那是咱家老宅子的方向,也是我打小发誓再也不回的地方。

爹走得突然,在矿上挖煤时被顶板砸了,矿上给的抚恤金刚够还完他欠的酒债。村长托人带信来,说老宅子再没人管就得被村里收走,让我回去拾掇拾掇,能卖的卖,不能卖的一把火烧了也干净。我攥着那封皱巴巴的信,在出租屋里坐了三天,最后还是买了张往林场的票。不是念旧,是觉得爹这辈子活得窝囊,总不能连个埋骨灰的念想都没了。

老宅子在山坳里,离镇子还有二里地。雪下了半宿,把院门上的木牌都埋了,我扒开雪一看,“林家宅”三个字的漆皮掉得只剩轮廓,木头都朽成了深褐色,像极了太奶奶临死前的脸。推开门时,门轴“吱呀”一声,惊得树上的雪“扑簌簌”往下掉,灌了我一脖子凉。院子里的柴火垛塌了半边,歪脖子柳树的枝桠戳向天空,树皮裂得像老人手上的口子,地上的雪没被人踩过,平平整整的,只有风吹出的波纹,像撒了一层白面粉。

进了屋,一股混杂着霉味、烟味和土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借着雪光往屋里瞅,八仙桌蒙着厚厚的灰,桌上的搪瓷缸子锈出了洞,墙角的炕柜门敞着,里面的旧衣裳烂成了棉絮。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猎枪,那是爷爷留下来的,枪托磨得油亮,枪口对着门口,像是还在守着这个家。我走过去摸了摸,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突然想起小时候太奶奶总说,这枪是镇宅的,能打走山里的“脏东西”。

太奶奶是我记事起家里最神秘的人。她裹着小脚,一辈子没出过林场,脸上的皱纹里像是藏着永远晒不干的泥。她不跟人唠嗑,每天天不亮就往地窖里钻,出来时身上总带着股咸腥味。那时候我跟在她屁股后面问,地窖里有啥,她就用拐棍敲我的头,说“小孩子家别瞎问,盐是命根子,得好好守着”。后来太奶奶在一个冬天的夜里没了,爹把地窖锁了,说里面的腌菜都烂了,再不让我靠近半步。

第一天晚上,我在东屋的炕上凑活了一夜。炕早凉透了,我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堆在身上,还是冻得直打哆嗦。窗外的风声像哭,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刮过窗棂时“呜呜”的,像是有人用指甲挠木头。迷迷糊糊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嚼东西,“嘎吱嘎吱”的,从墙角传来,又轻又有节奏。我猛地睁开眼,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雪光从窗纸的破洞里透进来,照出八仙桌的影子,像个蹲在地上的人。

“谁?”我喊了一声,声音在空屋里荡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变成细碎的回音。嚼东西的声音停了,只有风声还在刮。我摸过枕边的打火机,“啪”地打着,火苗子晃了晃,照亮了墙角——除了堆着的几个破麻袋,啥都没有。“肯定是老鼠。”我骂了自己一句,把打火机攥在手里,可再躺下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那声音太有规律了,不像老鼠瞎啃,倒像有人在细嚼慢咽,每一下都咬得很实在。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我爬起来生炉子,才发现煤桶是空的,柴火垛里的木头也潮得点不着。想着得找点干柴,突然想起地窖里好像堆着爷爷当年劈的硬木。爹锁地窖的那把铜锁早就锈死了,我找了把斧头,砸了半天才把锁劈开。掀开厚重的木盖板时,一股浓重的霉味混着咸腥味涌了上来,比屋里的气味更冲,呛得我眼泪都下来了。

地窖里黑黢黢的,我把打火机凑过去,火苗子被风吹得歪歪扭扭。木梯子的横档都朽了,踩上去“吱呀”作响,我扶着潮湿的土墙,一步一步往下挪,脚刚沾地,就踢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弯腰一摸,是个粗陶坛子,肚子大脖子细,外面包着层厚厚的包浆,像是被人摸了几十年。坛子口用红布封着,红布都褪成了褐色,上面系着根麻绳,打得是我从没见过的结。

“这老太太,腌个菜还这么多讲究。”我嘀咕了一句,想起太奶奶当年腌的酸菜,酸中带脆,配着猪肉炖,能吃整整一个冬天。爹说太奶奶走后,地窖里的酸菜都烂了,可这坛子看着好好的,说不定里面还有存货。我饿得肚子咕咕叫,想着要是有酸菜,就着带来的馒头,也能对付一顿。

解开麻绳时,红布“刺啦”一声裂了,像是放了很久的绸子。我屏住呼吸,把红布扯下来,一股异样的咸腥味扑面而来,不是酸菜的酸,也不是盐的咸,倒像是海水晒过的味道,带着点说不出的腥气。坛子口蒙着一层油纸,我把油纸掀开,借着打火机的光往里瞅——里面是满满一坛子盐水,水清亮亮的,泛着淡淡的白光,可水里泡着的,根本不是酸菜。

是纸人。

密密麻麻的,全是白色的小纸人,每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闭着眼睛,脸蛋用红墨水涂得艳艳的,身上穿着用彩纸剪的小衣裳,有的是斜襟袄,有的是的确良衬衫,软塌塌地泡在盐水里,像一群缩着身子睡觉的小娃娃。它们的胳膊腿都剪得细细的,头发是用墨笔画的,一缕一缕贴在脑门上,最吓人的是它们的嘴,都微微张着,像是在等着什么东西送进嘴里。

打火机“啪”地灭了。地窖里瞬间陷入一片漆黑,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头发根子竖了起来,连呼吸都忘了。盐水的咸腥味钻进鼻子里,呛得我直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直到听见上面传来“哗啦”一声——是院门上的木牌被风吹掉了,我才猛地回过神,连滚带爬地往上跑,踩着梯子时,脚还在不停地抖,好几次差点摔下去。

爬回地面,我一把将木盖板盖上,找了块大石头压在上面,像是这样就能把那些纸人关在地狱里。阳光照在身上,可我还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寒气,比冬天的风雪还冻人。我蹲在院子里,掏出兜里的馒头,咬了一口,干得噎嗓子,嚼着嚼着,突然想起昨晚听见的“嘎吱嘎吱”的声音——那声音,会不会就是这些纸人在嚼东西?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再也忍不住了,蹲在雪地里干呕起来,把刚才吃的馒头都吐了出来,酸水呛得嗓子生疼。吐完了,我坐在雪地上,看着眼前破败的老宅,突然觉得太奶奶当年说的“盐是命根子”,根本不是指厨房里的盐罐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再靠近地窖。白天我收拾屋里的东西,把爷爷的猎枪、爹的旧棉袄都堆在院子里,打算晒干了烧了,太奶奶的东西我不敢碰,尤其是她那个放在炕头的旧木箱,锁得死死的,上面刻着些奇怪的花纹,像是眼睛,又像是云朵。晚上我就缩在东屋的炕上,抱着爹的军大衣,听着窗外的风声,一有动静就吓得浑身紧绷。

嚼东西的声音没再出现,我渐渐松了口气,觉得可能是自己吓自己,那些纸人就是太奶奶当年的恶作剧,或者是什么民俗玩意儿,至于那声音,说不定真是老鼠。直到第五天,我做饭时发现盐罐空了一半。

盐罐是个粗瓷的,上面画着红牡丹,是太奶奶传下来的。我回来的那天,特意从县城买了袋精盐,倒了满满一罐,当时我还想,这一罐盐,够我吃到处理完老宅回家。可那天中午,我想腌点雪地里挖的婆婆丁,掀开盐罐的盖子一看,里面的盐少了一大半,只剩下浅浅一层,铺在罐底,像是被人用勺子舀过。

我皱了皱眉,以为是自己记错了,说不定当时就没倒满。可晚上做饭时,我特意把盐罐装满,还用筷子在盐面上划了道印子,想着要是再少了,就肯定是有问题。结果第二天一早,我一进厨房就傻了——盐罐里的盐又少了一半,我划的那道印子,往下移了一大截,盐面平平整整的,像是被人用东西刮过,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院子里的雪还是平的,没有脚印,门窗也都锁得好好的,不可能有人进来。我盯着盐罐,突然想起地窖里的那些纸人,想起它们泡在盐水里的样子,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我抄起斧头,就往地窖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那个坛子砸了,把那些纸人烧了,看它们还怎么偷盐。

掀开木盖板,咸腥味比上次更浓了。我举着打火机往下走,梯子还是那么朽,踩上去“吱呀”作响。到了地窖底,我径直走向那个粗陶坛子,打火机的光晃过坛子口,我突然停住了——坛子里的盐水,好像比上次满了些,那些纸人,似乎也多了几个。

我凑近了仔细看,果然,坛子边缘漂着几个新的纸人,颜色比之前的更白,像是刚剪出来的,身上还没来得及涂红脸蛋,闭着眼睛,嘴张得更大了。盐水里的纸人,都朝着坛子口的方向,像是在等着什么。我突然明白了,它们偷我的盐,是为了让坛子里的盐水更咸,是为了“喂”这些纸人。

“邪门玩意儿!”我骂了一句,举起斧头就往坛子上砸。可就在斧头要碰到坛子的瞬间,我听见了嚼东西的声音。

“嘎吱,嘎吱。”

这次的声音不是从墙角传来的,而是从坛子里,从那些纸人嘴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是咬在硬东西上,带着点韧劲。我吓得手一软,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一片尘土。打火机的火苗子晃了晃,照在坛子里——那些纸人的嘴,正在动。

不是大幅度的动,是细微的、有节奏的开合,像是在咀嚼什么东西。泡在最上面的几个纸人,脸上的红墨水好像淡了些,嘴角沾着些白色的颗粒,像是盐。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转身就往梯子上爬,连斧头都忘了捡,爬回地面后,我死死地把木盖板盖上,压上石头,还找了根绳子,把石头和盖板绑在一起,像是这样就能把那些东西永远关在下面。

那天晚上,嚼东西的声音又出现了,而且比之前更响,更清晰。从地窖的方向传来,顺着土墙往上爬,钻进东屋的墙角,就在我的炕边。“嘎吱,嘎吱”,一声接一声,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我蒙在被子里,浑身发抖,不敢出声,也不敢开灯,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听着那声音在黑暗里回荡,直到天快亮时才停下来。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天一早,我锁好老宅的门,踩着雪往镇子上走,去找王老太。王老太是镇子上最老的人,今年八十多了,跟太奶奶是一个年代的,说不定她知道些什么。

王老太家在镇子口,一间低矮的土房,门口堆着些柴火。我进去时,她正坐在炕头纺线,看见我,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林家小子?你咋回来了?你爹的事,我听说了,唉,苦命的娃。”

我坐在炕边,把老宅的事跟她说了,没敢说纸人,只说地窖里有个腌菜坛,闹得慌,还有盐总莫名变少,夜里有嚼东西的声音。王老太的手停了下来,纺车“嗡嗡”的声音也停了,她看着我,脸上的皱纹皱成一团,像是在回忆什么可怕的事。

“你太奶奶……是个苦命人。”过了半天,王老太才开口,声音颤巍巍的,“她年轻的时候,林场闹过一次瘟疫,死了好多人,你太爷爷就是那时候没的,还有你太爷爷的弟弟,一家子都没了。那时候你太奶奶怀着你爷爷,为了保孩子,去找了山里的‘先生’,学了些‘门道’。”

“啥门道?”我赶紧问。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王老太摇了摇头,“只知道她从那以后,就总往地窖里钻,说要‘喂东西’,还说盐是‘阳间的路’,能让那些‘东西’安分。那时候村里人都怕她,说她养了‘脏东西’,没人敢跟她来往。有一年冬天,林场又死人了,是个外来的货郎,冻死在山路上,你太奶奶就把他拖回了老宅,关在地窖里,过了三天才抬出来埋了。从那以后,你家老宅就更邪门了,夜里总有人听见嚼东西的声音。”

我心里一沉,想起那些纸人,想起太奶奶说的“盐是命根子”,突然觉得那些纸人,可能不是纸做的,而是……

“你太奶奶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王老太接着说,“她欠了‘东西’的债,得用盐还,要是哪天盐断了,那些‘东西’就会出来,找林家的人讨。她还说,那坛‘嚼盐’,是她的命,也是林家的命,不能动,动了就会出事。”

“嚼盐?”我愣住了。

“嗯,嚼盐。”王老太点了点头,“她是这么叫的。说那些‘东西’,靠嚼盐活着,盐没了,就该嚼人了。”

从王老太家出来,雪又开始下了,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我踩着雪往老宅走,脑子里乱哄哄的,王老太的话像是一根绳子,把太奶奶的怪异、地窖里的纸人、失踪的盐和嚼东西的声音都串了起来。我突然想起太奶奶那个旧木箱,说不定里面有答案。

回到老宅,我撬开了太奶奶的旧木箱。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几件旧衣裳,一本泛黄的账本,还有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个小小的萨满鼓,鼓面是兽皮做的,已经硬了,上面画着些奇怪的图案,跟地窖里坛子上的花纹很像。鼓旁边,是一沓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些歪歪扭扭的字,还有一把剪子,锈得不成样子,刀刃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

账本是太奶奶的笔迹,字歪歪扭扭的,很难辨认。我翻了半天,终于在最后几页找到了线索。上面写着:“民国三十七年,冬,瘟疫,亡者七人,造‘替身’七,腌于坛中,日喂盐三钱。”“一九五六年,货郎冻毙,造‘替身’一,添于坛,盐加五钱。”“一九七二年,孙儿夭折,造‘替身’一,坛满,盐加倍。”

孙儿夭折?我愣了一下,爹从来没跟我说过他有兄弟。账本的最后一页,是太奶奶用红墨水写的,字迹很潦草,像是快不行的时候写的:“吾寿尽,坛中‘嚼盐’需日日添盐,不可断,断则噬主,林家血脉,代代相传,不可逃。”

我手里的账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终于明白了。太奶奶当年养的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用纸人做的“替身”,替那些在林场里横死的人,替她夭折的孙儿,也替林家的人。那些纸人泡在盐水里,靠盐活着,一旦没了盐,就会出来找林家的人“讨命”。而我,就是现在林家唯一的血脉。

那天晚上,嚼东西的声音格外响,像是有无数张嘴在墙角嚼着什么,“嘎吱嘎吱”的,带着股咸腥味。我没有躲在被子里,而是坐在炕边,看着厨房的方向,手里攥着太奶奶的萨满鼓。我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太奶奶把这个债留给了林家,现在该我来还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镇子上买了十袋精盐,扛回了老宅。我掀开地窖的木盖板,走进潮湿的地窖,那个粗陶坛子就放在墙角,里面的纸人又多了几个,盐水已经快溢出来了,咸腥味浓得呛人。我把盐一袋一袋地倒进坛子里,看着盐水慢慢变浑浊,那些纸人在盐水中动得更厉害了,嘴张得更大,嚼东西的声音从坛子里传出来,“嘎吱嘎吱”的,格外清晰。

“太奶奶欠你们的,我来还。”我对着坛子说,“盐我会天天添,不会断,你们别再出来吓人了。”

话音刚落,坛子里的纸人突然都不动了,闭着的眼睛,好像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黑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心里一紧,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就在这时,我看见坛底漂着一个纸人,穿着小小的军大衣,跟爹的那件一模一样,脸上的红墨水,像是在流泪。

我突然明白,那个夭折的孙儿,可能不是爹的兄弟,而是爹自己。太奶奶当年造了个“替身”,替爹活了下来,而现在,该我来养着这些“替身”了。

从那以后,我没再想着离开老宅。我把爹的骨灰埋在了院子里的柳树下,把爷爷的猎枪擦干净,挂在了墙上,太奶奶的旧木箱放在炕头,里面的萨满鼓和剪子,我每天都会擦一遍。我在镇上找了份看林的工作,每天早上都往地窖里添盐,看着那些纸人在盐水中慢慢“长大”,脸上的红脸蛋越来越艳。

嚼东西的声音再也没在夜里出现过,盐罐里的盐也不再失踪。有时候我会坐在地窖门口,跟那些纸人说话,说爹当年的糗事,说镇上的新鲜事,说山里的雪又下大了。坛子里的纸人,好像能听懂我的话,每当我说起太奶奶,它们就会轻轻地动一下,像是在点头。

年关将近的时候,王老太来老宅看我,看见我在往地窖里添盐,叹了口气:“你太奶奶当年也是没办法,她不想让林家断了根。”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手里的盐袋快空了,“现在我是林家唯一的人,该我守着了。”

王老太走后,我坐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看着墙上的猎枪,突然觉得这老宅也不是那么可怕。太奶奶用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守着林家的血脉,现在轮到我了。雪还在下,落在我的脸上,化了,凉丝丝的,像是太奶奶的手,在摸我的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太奶奶坐在炕头,手里拿着剪子,正在剪纸人。那些纸人在她手里活了过来,围着她转圈,嘴里嚼着盐,“嘎吱嘎吱”的,声音很响,却不吓人。太奶奶笑着对我说:“娃,盐是命根子,得好好守着。”

我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阳光照进屋里,暖烘烘的。我起身走进厨房,拿起盐罐,往地窖走去。坛子里的纸人,又多了一个,穿着跟我身上一样的棉袄,闭着眼睛,嘴角沾着盐粒,像是在笑。

我把盐倒进坛子里,看着盐水慢慢漫过那个新的纸人,心里很平静。我知道,这个债,我要还一辈子,也许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也要接着还。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林家的人,从来都是守信用的,欠了的债,总得还。

雪停了,院子里的柳树冒出了一点绿芽,虽然很小,却很有生机。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山林,突然听见地窖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嚼盐声,很轻,很有节奏,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在这个东北的寒冬里,不停地唱着,唱着林家的故事,唱着盐的传说。

我走进屋,拿起太奶奶的萨满鼓,轻轻敲了一下。“咚”的一声,地窖里的嚼盐声停了一下,然后又响了起来,更欢快了。我笑了笑,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做早饭。锅里的水开了,冒着热气,我往里面撒了点盐,香味飘了出来,混着地窖里的咸腥味,成了老宅里最寻常的味道。

年三十那天,我包了饺子,煮了两碗,一碗放在院子里的柳树下,给爹,一碗端进地窖,放在坛子旁边。“过年了,”我对着坛子说,“吃点饺子吧,别总嚼盐了。”

坛子里的纸人,突然都动了起来,围着那碗饺子,像是在欢呼。我看着它们,突然觉得,它们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林家的一部分,是太奶奶的牵挂,是爹的念想,也是我的责任。

外面传来了鞭炮声,是镇上的人在过年。我坐在地窖门口,听着鞭炮声,听着坛子里的嚼盐声,心里很暖。这个年,我不孤单,有爹,有太奶奶,还有一坛子的“家人”陪着我。

夜深了,我回到东屋的炕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梦里,我看见一群穿着彩衣的小纸人,围着我跳舞,嘴里嚼着盐,“嘎吱嘎吱”的,声音很响,却很温柔。太奶奶站在旁边,笑着对我说:“娃,好好守着,林家的根,不能断。”

我点了点头,在梦里笑了。我知道,我会守着这个老宅,守着这坛嚼盐,守着林家的血脉,直到我也变成一个纸人,泡在盐水里,嚼着盐,等着下一个林家的人,来续写这个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去地窖添盐。掀开坛子的盖子,我发现里面的盐水清澈了很多,那些纸人,脸上的红脸蛋更艳了,像是抹了胭脂。最边上的那个纸人,穿着我的棉袄,闭着的眼睛,好像睁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黑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跟我打招呼。

我笑了笑,把盐倒进坛子里,轻声说:“早啊,新伙计。”

坛子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嚼盐声,像是在回应我。阳光从地窖的通气口照进来,落在盐水上,泛着淡淡的金光。我知道,这个冬天,不会冷了,以后的每个冬天,都不会冷了。因为我有一坛子的“家人”,有吃不完的盐,还有一个永远不会断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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